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妻子在产房里呼叫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门口急得团团转，我们病房对门的老太太跑了过来，很内行地告诉我：“小伙子，赶紧准备热水袋和打点滴用的玻璃瓶，装上热水，把被子焐热，呆会儿孩子他妈从产房里出来，肯定会特别冷！”我临时找了两个瓶子，感觉还是不够，老太太又说：“别急，我那屋子里还有一个热水袋，先借给你用一下。”

果然，不一会儿妻子被护士推了出来，两唇青紫，牙齿打着冷战。被抬进热乎乎的被窝以后，她苍白着脸问：“孩子怎么样？”我两眼一热，告诉她，孩子很健康，是个千金。这时，一直在我们身边陪伴的那个老太太插话了：“女孩子好啊，知道疼父母。”我这才打量那位老人，发现她脸上皱纹很多，指甲间有泥垢。一问她，果然是附近郊区的农民。农民会真心实意地喜欢女孩？我有点怀疑。她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便说：“我家闺女生的也是女孩子，可把我高兴坏了！”

第二天，妻子的状态稍微好了一些，老太太一个人闷得慌，试探着敲开我们的门要跟我们唠会儿家常。我马上把她让了进来。老太太很健谈，她告诉我们，她的女儿有残疾，左手只有两个手指头，一只脚上没有脚趾。所以她真心希望自己的女儿生一个小女孩，女孩子细心又乖巧，这样，自己的女儿就能省点心了。“前两天我在产房外面等着，心里可着急了，就怕生下来的孩子有残疾。还好，孩子很健康，水灵灵地招人爱。”

又过了几天，妻子能下床散步了。老太太邀请我们去对门坐一会儿。我们见到了她女儿。这是一个长得十分清秀，皮肤白皙的少妇。我们进去时她正坐在床上吃饭。我看了看老太太的外孙女——比我家孩子足足大了一圈，便不由得夸奖了几句。老太太自豪地对我说：“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为什么？”“因为你们城里人营养不好。你看看我女儿，这一夏天吃的都是现从地里摘下来的新鲜蔬菜，还有我们那儿空气也好，水也好，生水都可以随便喝。”

眼看老太太要照这个话题说下去，我急忙转移话题：“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七女。”那个文文静静的少妇自己回答。这是一个很古怪的名字。

“你们看看我女儿的手。这孩子，不容易啊。”老太太说。少妇伸出手，我们看到一个触目惊心的肉球，与那个少妇清秀的长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她自己也好像并不以此为羞，很大方地展示给我们。

她生下来就有残疾，被亲生父母抛弃。照料一个严重残疾的孩子，在三十年前的农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等到老太太抱养她时，女孩已经在不同的养父母家辗转了六家，老太太家是第七家了。这就是她乳名的来源。“其实她的亲生父母就在我们邻村，很近，也就是两三里地……彼此都认识。”

这时我们才明白，原来老太太的女儿不是亲生的。她这个故事感动了我们，我和妻子由衷地对她说：“我们一看您就是个心善的人！”“那时候我还年轻，刚生完小孩，奶水足，两个人吃也没有问题。我就一心一意要照料好她，让她直起腰杆做人，让我闺女不缺人爱，不缺人疼。等孩子长大后，她亲爹来找我要孩子，立刻被我给骂出去了。”

我们和老太太说话的时候，七女安安静静看着我们，脸上的表情宁静而安详。那是一种彻底从命运的泥泞中走出来的笃定与泰然自若。

作者：王国华

来源：扬子晚报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