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羁客身伧父，索得池亭值几钱。

径自携家就佳处，不成避世倍潸然。”

在晚清，列强环伺的危急时刻，湖南巡抚陈宝箴在湖南推行新政，采矿、办实业、兴教育，披荆斩棘，除旧布新。他的儿子陈三立成为他的重要助手，襄与擘划，罗致人才，革新教育，效力尤多。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的惊雷击碎了陈宝箴父子的强国富民梦。这对父子千辛万苦点燃的一丝亮光,转眼间又被席卷而来的乌云吞噬。形势逆转，保守势力掀起腥风血雨，陈宝箴被革职，陈三立也黯然随父返回江西。两年后，陈三立移居南京，不久，陈宝箴在忧愤中病逝，于是，陈三立写下这首题为《移居》的七律，感叹自己的壮志未酬，也感叹自己的家国之痛。

《风云神州袖手人：陈三立传》封面

100多年后，写作南京人文历史的著名作家王振羽，走访陈三立在南京的三处旧居，他徜徉在陈三立在中正街寓所的门外，又反复前往西华门头条巷探访，春天，头条巷里的泡桐树开满紫色的筒状花朵，每一朵花落下来都是完整的，花朵深处的紫色斑点很像是陈三立晚年诗稿上的墨迹，充满对时光流逝、壮志未酬的叹息，也充满了对当时时局的忧患之情。

陈三立的后半生经历了庚子之乱、辛亥之变、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更有北洋军阀混战、日本入侵中国等诸多重大事件，他对君主立宪、共和肇造乃至后来的北洋纷乱、国民政府又有怎样的感受与评价？当王振羽走近这位有着“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之誉的历史人物，在纷繁的史料中反复比对、洞察他所参与的众多事件，观察他所交往的众多名流，诸如郭嵩焘、张之洞、刘坤一、梁启超、康有为、端方、瞿鸿禨、梁鼎芬、盛宣怀、易顺鼎、黄遵宪、陈宝琛等，王振羽有了为这位诗翁作传的热诚，历时三年，他终于写成《风云神州袖手人：陈三立传》。

陈三立的父亲陈宝箴，儿子陈衡恪、陈寅恪都是影响中国近代史的名流。而他作为改革派与实务派的一生，与父亲和儿子们相比，也毫不逊色。尤其是他与南京的一段渊源，尤其值得深挖。陈三立来宁后，次年租住在广东巡抚刘芝田之子刘世珩在中正街(今白下路)的寓所，很快就进入诗歌创作的高峰期，他以独树一帜的艰涩奇崛诗风，成为晚清同光体诗派的领袖人物，后来汪辟疆撰写《光宣诗坛点将录》，将他誉为“天魁星及时雨宋江”。这期间，陈三立与一批著名文人密切交往，其中除了顾云、冯煦、缪荃孙、陈作霖等南京本地文人，还有端方、樊增祥、俞明震、郑孝胥、李瑞清等居留南京的外地名流，他们泛舟青溪或秦淮河之上，宴集唱和，写下大量诗篇，令南京成为这一时期全国重要的诗歌中心。

在《风云袖手：陈三立传》一书中，王振羽挖掘出陈三立远离仕途后的另一面，对其心系天下，关心时事，热心实业的后半生，给予了充分肯定。他为赞助友人创办思益小学，特意让出自家住宅作课堂，主张延聘外国教师，开设英语及数、理、化等新课目；他注重学童全面发展，废除“八股文”背诵和跪拜礼节，禁止教师体罚学生，令近代南京第一所新式小学的学风焕然一新；1906年到1916年，他在建设主持者李有棻意外溺亡的不利局面下，挺身而出，主持长达128.35公里的南浔铁路的建设，使之通车运营，造福沿线的百姓。他对当时赌博之风愈演愈烈的状况深恶痛绝，还曾经与实业家张謇联袂致书江苏巡抚程德全，禀请严禁赌博。

陈三立也是一个有骨气的人。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已经移居北京的陈三立发誓 “我决不逃难！” 日本人占领北京后，欲招陈三立为其办事，被他断然拒绝。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85岁的陈三立绝食五日，忧愤而死。

王振羽耗神费力征引大量清末民初的日记、笔记，反复研读陈三立的诗文，爬罗剔抉，从史料中挖掘出陈三立那种宁折不弯的士大夫精神。尤其在通读了陈三立的数百首诗作后，王振羽越发感慨陈三立的众多诗作，是“局中人语”，他在诗作中隐晦地表露了诸多重大历史事件在心中掀起的波澜，感叹时运对个体的鞭策或捉弄，很有真挚情感与丰富内涵，堪称中国古典诗词长河中的余波，里面反映着一个时代的夕照。虽然他在《高观亭春望》一诗中，说自己从此将“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但事实上，就凭他所受的教育，怎么可能对民众的疾苦袖手旁观呢。你看他的诗《夜舟泊吴城》，有“灯火喧渔港，沧桑换独醒。犹怀中兴略，听角望湖亭”这样的句子，这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老者能够写出的呢！

写作《风云袖手：陈三立传》时，王振羽并未花费过多的笔墨来辩诘陈三立的诗文成就，而是以陈三立的诗文原作为坚实基础，梳理其人际交往脉络，评述他与时代的关系，活灵活现地描绘其参与的众多事件，忠实又细腻地勾勒陈宝箴陈三立父子经历的惊涛骇浪，不仅令大量珍贵的历史信息活起来、亮起来，也令各种展现人物性情的细节入木三分，最终塑造“大时代中，一位世家公子的命运”。而这，也是王振羽虔心一意的钩沉，发出的回响：他的目标，是让陈三立与他所经历的时代风雨走近读者视野，探寻晚清与民国的国运走向的必然性，期待读者以史为鉴，思考如何令祖国更强大。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华明玥

校对 石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