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针脚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12-01 13:04:00
母亲离去,已十一载春秋。
四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流转,并未冲淡她在我心中的模样。每每清明,我总要从喧嚣都市返回故里,跪在父母坟前。墓碑冰凉,心底却涌起一股暖流,视线模糊中,仿佛又看见母亲站在老屋门前,手搭凉棚,眺望着村口那条蜿蜒土路,等待儿女们归来。
母亲是世界上最普通的农村妇女,一如家乡田埂边临水而生的节节草,平凡却有着惊人的韧性。人这一生就像这草,一节一节才过到老。而今回想,母亲用她八十七年的人生,为我们编织了一件用爱与坚韧制成的衣裳,针脚细密,足以抵御世间寒冷。
母亲出生在苏北泰兴曲霞九圩村,后来嫁到父亲家的安乐村。她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四方脸,笑起来时,眼角皱纹绽开,温暖而质朴。
母亲是一个胸怀宽广又明事理的人。听母亲说,她嫁到安乐村时,父亲已娶过“一房”。那位“一房”在安乐村生活了整整十个年头未有身孕,直到母亲怀上大哥后,“一房”才离开江苏远赴新疆。我无法想象,那十年间,母亲是如何度过每一个清晨与黄昏的。她从未详细讲述过那段岁月,就像她从未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后来读到“母亲是温暖的、飘着泥土气息的寻常母亲”,我便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将所有的艰难都沉淀在心底,只向我们展示她的坚韧与宽容。
记忆中最刻骨铭心的,是那些与饥饿抗争的岁月。
那是一个秋日中午,母亲从田里扛着锄头回到家,已是饥肠辘辘。她打开藏粮桶,桶底干净得如同水洗过一般。她呆呆地坐了片刻,默默喝了几口凉水,然后仿佛想起什么,伸手从耳朵上取下外婆送的陪嫁小银器——那是她唯一的嫁妆。她大步向外走去,两个多小时后,她带回了几斤米头子,赶紧生火做饭给我们吃。后来我们知道,母亲是跑到广陵镇典当行当了那件小银器。
又是一个秋天,家里彻底断粮。母亲左思右想,决定去黄桥老岸上我的“干妈”家求助。干妈爽快地说:“田里有山芋,随你挖。”母亲如获至宝,挖了两个多小时,装了整整四麻袋。她硬是推着小车,走了三个小时、十六公里的路程,把山芋推回家。到家时,她累得直不起腰,卧床好几天才缓过来。母亲后来轻描淡写地说:“推小车回来的路上摔倒了两次,爬起来擦擦眼泪继续推,因为孩子们等着吃呢。”
而最让我心酸的,是那个炎热的夏夜。母亲打夜场回来,深夜喊醒我们兄弟姐妹五人:“醒醒,我们吃肉了。”她把一块块热腾腾的肉放到我们嘴里。后来我才知道,是村上一户人家的猪死了,大伙儿合计“打火平摊”以减少损失。那一小碗不到十块的肉,母亲都塞进了我们的嘴里,自己和父亲一口都没尝。
母亲的爱,恰如有人所描绘的那般——“母爱是孩童时冬日清晨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热气驱散了寒冷,一口下去浑身皆暖”。在那些困顿的岁月里,母亲就是靠着一股不服输、不放弃的劲头,如同“拼命三娘”,想方设法让儿女们吃饱肚子。
母亲没上过一天学,一辈子只会写简单的数字,但她的处世智慧让我们受益终身。
记得有一年,学校组织到泰兴杨根思纪念馆扫墓,母亲知道我没什么像样的衣服,就把哥哥的旧衣服仔细缝补后,送到街上染房染了一遍。虽然看起来新了些,但十五公里的路程和大风,还是让衣服上补的线头掉了。回家后,我面露不悦,母亲罕见地严肃起来:“把心思放到学习上,只要不冻着就很好了。”这话我一直记着,它教会我生活要艰苦朴素。
而另一件事,更让我见识了母亲的明理。我初中放学后,想为家里做点事、出点力,就在后院竹林挖“半夏”卖钱。在那个“见五分钱眼里都会发光”的年代,一斤“半夏”能卖几毛钱。可我不慎挖断了几根刚出土的竹笋,父亲发现后满院子追着我打。母亲拦着父亲说:“孩子没有错不能打,都是我们没有能力给他们好的生活。”这句话,如同一道暖流,一直温暖着我,也教会我什么是担当与理解。
母亲常说:“吃亏是福,来到这个世界上不能什么只想着自己。”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她永远吃苦耐劳,厚待别人,凡事都想着多扛一点。
改革开放后的1981年,我参军入伍。离家那天,母亲拉着我的手反复叮嘱:“到部队不要忘记学习、好好干,千万要听部队领导的话。”
几年后,我探亲返队那天早晨,天还没亮,母亲就早早起床烧好早饭。她呆坐在灶膛前,时不时看看时间,又看看我,生怕我耽误了行程。吃完饭后,她和父亲提着“四角灯”,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四公里,送我到曲霞与新市交界处的毗卢寺,坐过路车去无锡独立营。车开动了,我回头望去,母亲依然站在原地,身影在晨曦中越来越小,却越来越清晰。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母亲——她把对国家的爱,都放在了对子女的培养教育中。她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一位母亲的家国情怀。
母亲的一生,像家乡田野里的老牛,默默耕耘,无私奉献。如今,我时常在梦中见到她——田野劳作的背影、煤油灯下补衣服的情景、站在村口渠道上等待每一个孩子平安归来的模样。
母亲虽不识字,却用一言一行教会我们勤劳、善良与担当。她留给我们的,不是物质财富,而是如同“一座灯塔,照亮了我成长的道路”的精神遗产。
杨建明
校对 胡妍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