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川

尽管中国人写诗的主题有多种，但自从东坡对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评价一出，以后似乎就成了写诗和评诗的最高圭臬，后世诗人无不以此为标准来创作。东坡本人就是一位兼具多种才能的大家，诗画无不擅长，写有《惠崇春江晚景》等多首题画诗，显示了丰富的修养。

其实，为画作诗，古已有之，杜甫就有《丹青引赠曹将军霸》《韦讽录事宅观题曹将军车马图》和《画鹰》等诗。李白也有《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初出金门咏壁上鹦鹉》等等。即使是被东坡称颂的王维本人，也有《画》《蓝田烟雨图》《江山雪霁图》《伏生授经图》《辋川图》《雪溪图》等诗作，与他人的题画诗不同的是，他的诗，直接就是自己画的意境，是自己的体会，别人的诗则是对他人画作的赞颂，是对画的评价，也是自己艺术修养的体现，审美观点的结晶。

赵康琪今年在上海三联书店出版了一本《倾听江河》的诗集，全书收入他的137首在各个时期的诗，就其数量来看，已不是涓涓细流，可称江河了。《倾听江河》共分五辑，诗集着力追怀古代贤哲，讴歌英模先烈，吟咏普通大众，但也不乏抒写江河之美、故土之思、亲情之作的篇什。诗集的主题包罗万象，但令我感兴趣的是，诗集中有很多写了美术作品和画家的内容，这样就加重了诗集的艺术成份，使得他的诗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诗中有画”。有的诗即使没有直接写画，然而也饱含画意，如《致王湾》中的诗句，就无异于诗中之画：

借几缕晨曦一看，原来是

你笔端饱蘸的墨色，流连在

北固山下，千年未枯

诗集中直接写画家的，有《东京：一位中国画家为母亲河歌唱》《速写邵大箴先生》《蒹葭—赠崇明籍画家丁观加先生》《在岁月深处怀念画家石鲁》《沙清泉：刀痕上的人生》《赴杭州观赵无极先生画展》《你笔端携着千百人马归来—观赵文元回乡画展》《乡音塑造的凤先生》《观杨秉辉教授风景速写》《被泪水歌吟的王冠老师》《画展上的歌声》等等，其中尤为珍贵的是，有写我的作品多首，这令我非常感动。

《鱼化龙》一诗前有序：

唐代刻有龙首鱼身“鱼化龙”图案的鎏金银盆系无名氏所作，今画家王川取其意作大型壁画，为世业洲一观景。

在大江奔涌的背景中

龙首昂起。一只喙衔曙色的

红嘴鸥飞过，正好为它点睛

鱼身，在我的感觉中轻盈一跃

溅起唐朝的粼粼水声

那是诞生李白的诗、吴道子的画

张旭的狂草和公孙大娘绝妙

舞姿的时代。他当然无愧

尽管是位无名氏，代表他的

鱼化龙，穿过乱世的刀戟

和沧桑的湮没，至今灿烂

他的那只鎏金银盆

放大成江心绿洲的圆润

连盆体的精美纹饰，都化为

环绕鱼化龙的一江波纹

阳光云影和月色船灯

将千年前的寄托，变幻成

金的飞天梦、银的静夜思。

《鱼化龙》是1982年在镇江丁卯桥出土的950件唐代鎏金银器中的一件，这是全国唐代三大金银器窖藏之一，是一件海棠边的盆，盆内錾刻着“摩羯图”。这是一种佛教的吉祥图案，有着鱼的身子、鹰的翅膀、鳄鱼的嘴和大象的鼻子，传入中国后被俗称为“鱼化龙”。2015年我为镇江丹徒区的世业洲上设计景观时，考虑到世业洲是长江中的洲渚，如同一条在水中的鱼，会幻化成龙，就用了它来作为《世业颂》大型壁画两侧八根图腾柱顶的图案，赋予世业洲以吉祥的祝愿，成为一组雄伟的景观。康琪参观后，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含义，特意选取了“鱼化龙”为题作诗，寄托了自己的遐思，想象悠远，化具象为抽象，在《扬子晚报》上发表之后影响较大。

迁想妙得是艺术家最为可贵的品质，通过自己的想象去完成意象，从而超越生活。诗人也必须如此，才能把生活升华成诗。更难能可贵的是，要把艺术品转化成诗，就要具有艺术审美的修养，既要理解艺术中的真谛，更要能够把艺术转变成抽象的文字，出神入化。不过，既然是今人所写的白话诗，就不能泥古不化，要具有现代意识，语言也要符合现代规范，

当我在市区西府街完成了大型玻璃壁画《运河春》之后，康琪又作了一首《冰冻的记忆，正在流淌——读钢化玻璃壁画<运河春>》，对这一作品进行赞颂：

一面矩形的镜子，可承受

零下20度至零上40度的温差

穿城而过的街河，漕运时代的

繁华被冷冻已久。今天

是谁擦亮镜中的古老记忆？

连同千年前的两岸桃花一起明媚。

这是一幅印在钢化玻璃上的壁画，能够经得住零下20度到零上40度的温度变化，位于沿古运河的街道上，运河在古代是漕运之河。他选取天气和温度为诗眼，上溯到久远的历史中去，翻开了被冰冻已久的记忆，在《海燕》月刊上发表后也是颇有影响。

我曾在1982年创作过三联木刻画《渔光曲》，被浙江美术学院收藏。康琪在我的画册中见到它时，为它写了《又见黑白版画<渔光曲>》：

当初，你年轻的身影贴近

春潮上的片片白帆，写生画夹

夹满一江渔汛，从刻刀上

找到劈风斩浪的感觉

渔歌千里，在刀痕里悠扬。

线条的视觉语言，简洁得

只有黑白两种颜色，足以

概括大江的丰饶，慷慨

和日日夜夜澎湃的生命力

你抒情的刀痕，曾重返

滔滔江流寻觅当年的渔汛

未料，线条上挂满的

却是大江深沉的喘气声

被渔网、钓钩经年累月恣意

包围，失眠的大江在深处

疼痛，以至受伤、失血

母亲河呵，终于进入疗伤期

这幅《渔光曲》的优美旋律

将我的记忆回旋为期盼

只不过，渔舟重返云集出港

逐浪追鱼的那个欢腾黎明

到来，我在画中已十年一梦。

他的诗已经不仅是对这幅具体的画所写，而是把视野放到了更远更深的长江生态保护上，从而使诗具有了一种悲悯情怀，与长江护渔的百年大业联系在了一起。

我曾写了《癫书狂画—米芾传》一书，并持此参加在无锡召开的“江南文脉论坛”。米芾是镇江人，康琪对他久有敬仰，写出了《一个人的北宋往返》诗，把我和米芾纳入于一诗之中：

现在，你一个人从北宋赶往

太湖之畔的江南文脉论坛

而他，继续隐居于润州黄鹤山中

在梦里，以美妙的墨点

洇化为云烟山水的独创技法

画他的《云山图卷》或《壮观图》

他视你为知音，以行书

《多景楼诗帖》的豪放表情

伴你赴会，甚至以跪拜奇石的

夸张姿势，拜托你

在这比当年汴京西园文人雅集

更富有时代神采的隆重场合

代他，结交天下新的文朋诗友

仅仅标题就有新意，诗中更是以丰富的想象力，把我和米芾超越时空地并置在一起，让我从八百多年前的北宋赶往当今，同时与米芾结为至交，把文人荟萃的“江南文脉论坛”比喻作北宋时汴梁的西园雅集，这种浪漫主义的穿越手法，具有时代的鲜明性。

以后，我又写出了《黄公望》一书，康琪照例给予盛赞，写了《探寻：画里画外—读<黄公望传>》一诗，热情地称赞，仍然把我和五百年前的黄公望并置于一处，如老友般交谈，绘影绘色，如见其人：

他丢失在那个乱世的心迹

在你眼前重新跃动

身影尽管沧桑，依然

像他传世的画那般“风神竦逸”

…………

与他像老友促膝长谈

只是，你叙述《富春山居图》的

历险传奇，谈笑声戛然而止

一定，是这幅他最引为得意的画

在他身后颠沛游离、烧为两段

至今分在海峡两岸的命运

像画上残存的连珠状火焚洞痕

灼痛了他的心

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西北的画家石鲁，康琪从我这里得知了许多有关他的传奇经历。石鲁在延安时，和镇江的诗人闻捷是战友，曾为他的诗集《复仇的火焰》配过插图，堪称艺术双璧。康琪是诗人，素来对同乡闻捷有所敬仰。2002年我们曾一起赴陕北采风，来到了这块石鲁和闻捷战斗过的土地上，他思绪万千，写出了多首诗，其中有一首《在陕北怀念画家石鲁》，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最初认识他，是那部叙事诗

《复仇的火焰》里的美妙插图

诗人闻捷与他，同时

成为我少时仰望的双星

一颗在江南，一颗在西北

走近他，才发现他的脸部

早已被陕北的烟云描绘成

不落俗套的表情，雷电曾击碎

他眼神里坚守的冷峻和孤傲

却无法击碎他与沟壑峁梁

融为一体的魂魄和嶙峋骨肉

…………

狂放的性格中亦有柔软，塬上

突然卷起风暴，撕破他心灵的窗纸

他却日夜牵挂闻捷的命运

无法抵达江南的思念

如我眼前晋陕峡谷中激流奔泻

在岁月深处震撼到至今

对两位久已景仰却是素未谋面的前辈大艺术家，康琪用自己的迁想妙得，进行了感情充沛的补充，两位知交因时代而错开，两地相隔，杳无音讯，却是生死想念，读之催人泪下。

康琪的诗集中当然并不完全写我，写我的诗只占其中极小的一部分，他的诗集中既有对古人的缅怀，也有对故乡的追念，有对红色热血的歌咏，有记游的抒怀，更有对艺术家的歌颂，这里面有他熟悉的，也有他只是闻名而未见过的，但都用艺术之笔进行了歌咏，有的是大艺术家，有的只是无名的艺人，但他都给予了激情的文字。

康琪从事文学创作比我早，早在七十年代初就写诗，在江苏省级的刊物上发表诗作了。就是以这些成绩，他后来成为市文联的党组书记，又成为市作协的副主席，以及省作协的理事。他一生的职业虽然几经改变，但对诗的钟情却是一直未变，一直把自己浸泡在诗的浓浆里，激情写作，作品颇丰。多年来一直被《雨花》《扬子江诗刊》《海燕》《上海诗人》《中国诗人》《新华日报》《扬子晚报》《秋水诗刊》（台湾）等杂志刊用，有的入选到《江苏百年新诗选》《扬子江诗刊二十年诗选》等各种文集中，有的被作为朗诵诗在大型场合朗诵，有的获奖，并结集出版了《放飞记忆》《倾听江河》两部诗集，都是在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

康琪的工作性质和个人的爱好，使他几十年来一直和文艺界的人士结交、做朋友，又当过文艺界的领导，当过政协文史委的主任，退休后又担任镇江市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会的副会长，对文艺既熟悉又有感情，自然在自己的诗中多有表现，历史、文化和艺术都成了他挥之不去的诗题。

康琪的诗作基本是现实主义的，不玩弄西方现代主义的构思和技巧，但他的创作构思却是既有现实主义手法，也有浪漫主义的想象，既富有古典的情怀，也有时代的激情。他的诗作不空洞，不炫技，不虚张声势，不故作高深，不作词语的堆砌，然而却并不缺乏现代意识和现代的技巧，在平静之中也有突兀，在稳重之中时有警句，诗的分行和标点符号的使用都很讲究，着重通过独特的意象来表现自己的感受，用形象去打动人。他的诗作，有适应朗诵的，也有适合浅吟低唱的，有怀古的，也有及人的，读来并不诘屈聱牙，难以理解，但也并不平淡如水，多是含义隽永，言之有物，富有跳荡的弹性。

上海三联书店是一家历史悠久、非常有影响的出版社，出了很多好书，康琪能够在该书店出版两本诗集，是不容易的。此书出版不久，《文艺报》就发表了著名诗人黄东成为他所写的诗评《诗为大众而作》，影响还会继续扩大。

《倾听江河》，赵康琪，上海三联书店2025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