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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的诱饵里,打捞灵魂的诗性——丁捷诗画集《时间投下的诱饵》读札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09-15 14:53:00

●李风宇

诗人查尔斯·赖特说过:“诗歌不是顿悟本身,而是顿悟之间的簌簌声。它不是漂流瓶中的信息,而是海洋本身。”这句话,在我翻开丁捷的诗画集《时间投下的诱饵》时,忽然变得清晰而具体。他的诗句如海面的波光,线条也如海底的潜流,而“时间”与“诗性”,正是那条贯穿始终的洋流。

作为丁捷的文友,我了解他多年来在创作上的“破界”追求:从早年写诗,到中年作画,再到如今诗画交融,他始终不愿受单一形式的限制。这本在情绪低谷中诞生的作品,既记录了他的“痛与欢”,也是一次对诗性本质与时间意义的深入探问。正如他所说:“我是一尾不能脱钩的鱼,就这样快意或不快意地游来游去。”而读者,也终将被这“时间的诱饵”吸引,情愿与他同游共沉。

诗集中,“鱼”的意象尤其引人注目。丁捷笔下的鱼,不同于古诗中传情的温婉形象,也非观望中的怅惘符号,而更像是一种自喻:既主动咬饵,又被时间推动;既享有如水透明的自在,又陷入“自己难以垂钓自己”的困局。这一矛盾在《垂钓》一诗中充分展开:

“是时间投下的诱饵

我偏是一尾鱼

空间一富足

我偏快意或不快意地游来游去

……”

一个“偏”字,点出了诗眼。它带着执拗的主动——明知是诱饵,仍选择咬钩;明知空间藏有限制,仍坚持游弋。这并非盲目,而是对生存真相的清醒认知:人逃不开时间,但能选择如何面对。丁捷的“鱼”,既有庄子般的超然,又饱含人间真实情绪:“快意或不快意”,正是普通人在岁月中的常态——有时从容如“潇洒一样清白”,有时却困于念想如“鳞片一样整齐”。

这种困境令人想起萨特“人被判自由”的哲学观点:自由同时是礼物和枷锁。丁捷用“鱼”的意象将之诗化:鱼能在水中游,却跳不出水面看自己。在《世变》中,这一隐喻进一步演化为“历史的影子跟蛇一样/草草游进夜的背景”——蛇的幽暗诡谲,暗示了历史的模糊与简化。而“鱼”与“蛇”的呼应,更衬托出个体在时空中的渺小。唯有诗性的思考,能在混沌中保持一线清醒。

“鱼”不仅游在诗里,也跃入了画中。丁捷的“针管画”常用藏蓝与白色,线条缠绕、鱼群密集,初看令人感觉到压抑,细看却正是现代人群体焦虑的视觉呈现。辑二的标题“我们夜游不醒”,恰是这种状态的注脚——如鱼群一般在时间之海中夜游,看似同行,实则各自迷失。诗与画彼此呼应,让迷茫有了更加立体的表达。

《时间投下的诱饵》最独特之处,是诗与画浑然一体。丁捷的画不是诗的图解,而是诗意的再创造。他以线为言,与诗共织出一个“线相宇宙”,共诉时间与存在。他的“针管画”舍弃色彩,仅以藏蓝与白为主,线条多变却暗藏秩序。比如《垂钓》的配画:一根扭曲的钓线,下探幽暗,上系朦胧的钩,周围零星有鱼——这钓线,正是“时间诱饵”的视觉化身。它无形,却牵引着鱼(即我们)的命运;它如心绪般纠缠,又如时间般不可逆。诗中所说“一层水便隔开了繁杂的世界”,在画中成了钓线与鱼之间的距离——仿佛可触,却永远隔着一层时空。

在《梦呓》配图中,素白的底上几道蓝线如鸟翼轻覆,呼应诗中“月色/如鸟的翅膀/捂住一身温馨和迷惘”。线条的轻柔与月色的朦胧交融,“捂住”既像抚慰,也似压抑——诗与画在此共同演绎了情绪的复杂。丁捷说,这些画作源于情绪的低谷,每完成一幅,都仿佛驱散一片郁结,迎来一分畅快。艺术之治愈,正在于此:不能说出的,以线表达;难以承载的,用诗句来托付。诗与画,成了他面对情绪的双翼,也是自我对话的渡船。

评论家王尧曾说丁捷的线条:“可舒展亦可交叠;当线条织成网,便如生活——众生如鱼困于网中,但要挣脱。”这“网”,是时间、情绪与存在之网。而丁捷的诗画,正是挣脱的尝试。《手掌》中“倘若我永远青春/那么我该是一只拳头”的呼声,与画中紧握的拳头相映——掌纹如命运,拳头如反抗;《在逝》中“细的黑发/都要结霜/粗的皱纹/一样含笑”的从容,也与舒缓的线条共振——时光催人老,却亦馈赠以智慧。“含笑”的皱纹,便是诗性对时间的超越。

最打动我的,是《雨》中的诗画交响。诗中写:“人不光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人还能一次踏进两条河流。……然而,乾坤挪移,有物往复。”配图中,蓝色线条如雨倾泻,有前有后,有顺有逆,最终在画面中央汇成一个“圆”。这“圆”,正是“有物往复”的视觉隐喻——时间非仅线性流逝,也循环回转;我们不仅是在重复进入同一河流,更可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过去与现在、记忆与现实在此交融。丁捷以诗画打破“一切皆流”的绝对,让我们在无常的世界里,仍相信有些事物——如诗性、记忆与人性的美好——能够往复、永恒。

丁捷在诗集前言中写道:“诗性是非创作者与工具(比如AI)无法取代的,也是人性中比道德性更为高妙的光华。”这句话,揭示了全书的核心——诗性,是我们对抗时间虚无的利器,是禁不住诱惑的本能力量,也是在漂泊存在中锚定意义的坐标。

这种诗性,首先来自对情绪的诚实。丁捷不回避消极情绪,反而将其转化为创作之源。《走投无路的年龄》中的焦虑、《无眠之夜》中的煎熬,都是真实心绪的刻写。但他并不沉溺其中,而是以诗性将其升华——《期待》中的希望、《带一把紫砂去安溪》中的禅意,都是情绪的出口。这种“转化”,正是诗性的力量:不是逃避,而是拥抱。

这种诗性,更体现为对存在的叩问。在《我们是后人的战利品》中,丁捷写道:

“我们这般甘当风光后的影子

停下来

浇灌一盆花草

忙碌着

补偿岁月的裂痕

……”

这里的“花”,是诗性的象征——它开在“过时的花间”,却依然宁静,根植于“回忆与感伤”,却始终坚韧。丁捷问道:短暂的美丽是否只能成为后人的诗句或墙上的画?而我们,是否只是后人缴获的战利品?答案已在诗中:即使美丽短暂,即使身为“战利品”,诗与画依然可为存在留下印记——这印记,就是诗性的永恒。

美学家李泽厚说:“美是自由的象征。”丁捷的诗性,正是这样的自由:在时间诱饵面前,他偏要做咬钩的鱼,在情绪漩涡中,他以诗画打捞自我。这不是任性,而是清醒的选择——就像《手掌》中那“张合翻覆,暗合命运”的掌纹与“拳头”的抗争之间的张力,逃不开时间的诱饵,却能在咬钩的刹那,尝到诗性的甘甜。

合上书,窗外正飘着雨,让人想起《雨》中“排列/各自的文字/像准备印刷/一篇暧昧的诗词”的意境。也想起丁捷的话:“你是否愿与他共赴沉浮咬钩?或许,经不住时间的所有诱惑,正是‘诗性’存在的明证。”

《时间投下的诱饵》不只是一本诗画集,它是丁捷写给自己、也是写给所有“游鱼”的信。是的,你我都是时间之海中的游鱼,被各种诱饵牵引——青春、爱情、名利或回忆。我们或许快乐,或许痛苦,或许沉迷不醒。但只要还能被一句诗打动、被一幅画震撼,就还能在时间的潮声中听见“顿悟之间的簌簌声”。作为一位卓有成就的诗人,丁捷先生要表达的或许不仅仅于此。查尔斯·赖特是美国桂冠诗人,还有两句格言式的诗也很能打动人:“救赎就在于你如何生活,如果你能咬牙坚持下去的话。”

本文作者李风宇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编辑、文学读评人。


校对 陶善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