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味道
2025-03-17 17:09:12

表哥、我、表妹。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仨紧紧地围着外婆,眼巴巴的看着外婆小心的将一整条大糕先是对半折断,再仔细的一小片一小片的掰开,然后将两、三片大糕配上四、五个果子,再用红艳艳的红纸裹着,包成一个个方正的小红纸包。我那会就想着外婆掰着掰着,手一抖,哪片大糕就缺个角,裂个缝,成“残次品”了,那肯定是要被“淘汰”的,不会被包进红纸包,我们兄妹仨可以立刻给分吃了。可外婆实在是太小心翼翼了,像是对待价格不菲的工艺品,而且那大糕也真是“乖巧听话”,薄如蝉翼却片片好分开,被掰坏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一。

外婆早将我们仨的小馋样尽收眼底,千叮咛万嘱咐我们仨个,包好的大糕果子,今晚就放在我们各自的枕头下面,是年初一的“开口糕”。新年的第一天,醒来时,先别开口说话,要先吃一口大糕再说话,还要挑吉利喜庆的话说,不能向平时那样胡咧咧。“高升,高升”,讨个好彩头,寓意新的一年好运气。“你们可不许早早偷吃了!”外婆若有所思的又看了看我们仨个说。我们仨面面相觑,心底盘算的那点小九九竟然被外婆当场识破,我怀疑外婆会“读心术”。那年表哥十岁,我九岁,表妹八岁。

年三十那一宿觉睡的真不踏实。大糕香甜的味道总在唇齿间徘徊,枕头底下红纸包里的那几片大糕的诱惑力实在是不容小觑。我生怕自己睡的太沉,会压坏了大糕。盼着盼着,新年的鞭炮声在我的睡意朦胧中陆续的响起来了,迷迷瞪瞪的我,就迫不及待的将手伸向枕头底下的红包,赶紧打开,拿出心心念念的大糕。舍不得吃的太快,担心还没回过味来就吃完了。只先咬上一小口,闭着眼睛就开始慢慢地咀嚼,然后再咬上一小口,再慢慢地咀嚼......直到那股软糯、香甜完全将我的味觉包绕,真是幸福的无以伦比。

我那会寻思很久,这大糕入口香甜,滋润细软,是用什么做的呢?可为什么,只有过年时才有得吃呢?后来,我知道了。那是阜宁大糕,糯米和白糖做的,说是已经传承好几百年了,过去乾隆皇帝吃了都夸赞,还赐了个名叫“玉带糕”。

“阜宁大糕”,我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当年的那条阜宁大糕是母亲外出进修学习时特意买回来留着过年吃的。

当年,外婆却并没告诉我,为何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美味的大糕。

父亲从部队回老家探亲,恰逢新正月。走亲戚“拜年”“春叙”是少不了得。

我最期待的是拜年时“喝糕茶”。就是用几个小碟子,分别摆上大糕、果子、桃酥、芝麻饼之类的糕点,再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白开水,蒯一勺白糖搅拌一下。喝“糖水”,这可是平日里谁头疼脑热才可能有的待遇。当事的主家陪着客人一起坐下,喝一口糖水,吃一块糕点,说一说家常。喝“糕茶”,这是新正月里很讲究的礼待习俗。那会,小孩子肯定是没有“资格”喝糕茶的,但大人们似乎早己心照不宣,只是象征性的用筷子头蘸点糖,喝两口水,吃一、两块糕点,就不会再动筷子了。等喝糕茶结束,那被大人故意剩下的糕点,足以让一个个小馋猫欢天喜地了。

物质匮乏的年代,虽然家家都不富足,但不能消减主人热情待客的那份诚意。平日里省吃俭用,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到了过大年,肯定是拿出早有准备的“压箱底”的好东西招呼亲朋好友的,喝糕茶,是主家和客人都觉得很有面子的一种仪式。

父亲因是远道归乡,自然带着我去拜年的次数多一些,喝糕茶后分到的点心也就多些。我舍不得独自吃完,就用个小塑料袋集中收起来,攒在一起,等着回外婆家和表哥表妹分着吃。

其实拆开头的零散糕点是放不了多久的,不管捆的多么紧实,也会变干变硬,失去原有的味道。有时候,隔着好些天没去外婆家,见不着表哥表妹,等见着了,我献宝似的拿给他们吃,还一脸期待不停问:“好吃吧?好吃吧?”表哥都是憨厚的一个劲的点头,表妹会如实的说:“有点硬,还干巴巴的,姐!”表哥说:“妹,我们弄开水泡了吃,这样又软又甜!”外婆总是在一旁宠溺的看着我们仨:“俗话说,表亲代代亲哦,等你们长大成人了,你们仨更要互相帮衬着哦!”

外婆包的“开口糕”,亲戚家的“糕茶”,我们仨嬉笑玩耍的童年,甚至那集中攒着的变硬的糕点,如今想来,都是我记忆里无法比拟的幸福的曾经。

孩童时的我,听不懂外婆的语重心长。心里想,长大?那得是多遥远的事哦!

外婆家堂屋边上有一间门朝东的厨房,厨房的房梁上总是悬吊着一个竹蔑编的圆圆的提蓝,提篮把柄中间用绳索拴着,另一端斜拴在厨房西南角上老式笨重的四方桌子的桌腿上。过年时,我看到外婆将提篮放下来,就赶紧凑过去看看里面装着什么。有一小袋白糖、一包包装完好的果子、十几枚鸡蛋、一把油炸馓子。外婆又将一整条阜宁大糕放入提篮里,再用一块正方形的兰花布头盖在提篮上,重新将提蓝悬挂拴好。

“外婆,为什么将这些好吃的悬挂在房梁上呀?”我不解的问。

“防老鼠呢!”外婆笑眯眯的又点一下我的额头说:“也防小馋猫呀!”

“外婆,为什么要留着一条整的阜宁大糕呀?”

“要留着,有用哦!”

正月十五,父亲休完探亲假,要返回部队。临行前去和外婆辞行。南方的部队所在地与北方的老家之间的距离,是相隔十万八千里的。父亲要辗转在汽车、火车、轮船的换乘之中,一般需要七天的时间才能到达部队。

从我记事起,我们一家三口逢年过节前后,都是在探亲的路上颠簸着。每次与父亲分开,少说都要一年半载才能再次团聚。临近父亲归队的日子,母亲就会提前好几天,开始反复的为父亲收拾行李,总觉得是落下了什么。厨房梁上悬挂的提蓝也被外婆放下了,好吃的都尽数拿了出来。果子、茶馓子和白糖都用密封的盒子,装的严严实实。外婆早就在挂历上做了记号,清楚的标注好我父亲归队的具体时日。她担心外面车上卖的盒饭贵,父亲会舍不得花钱按时买饭吃,会挨饿哦。在临行的清晨,一股脑的将积攒多日的鸡蛋都煮熟了,全都给父亲带着。都说“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这“离家”时的心情可想而知了。

那整条的阜宁大糕,正被外婆硬塞进父亲的行李箱,说是新的一年出远门,一定要带上大糕,寓意一路平安、高升!父亲是不善言辞的人,只是默默地听着外婆的叮咛,时不时的点点头。父亲兄妹共七个,他排行老大。爷爷奶奶根本无暇顾及这个历来只会“报喜不报忧”的憨厚的大儿子。外婆心思细腻,或许是“爱屋及乌”的原因吧,对我父亲疼爱有加。

离别的时刻还是到了,父亲不得不松开我的手:“小海涟,在家要听话哦!”我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外婆见状,赶紧将我揽进怀里,我们就这么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直到在视线里成为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我的眼泪终于还是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哎,什么时候再回来哦?什么时候再不用一个人去那么远哦!”外婆一边替我抹眼泪一边喃喃自语。

晚上,我跟外婆一个被窝,一躺下我就觉得枕头变高了,拿开枕头一看,“阜宁大糕”红彤彤的四个大字赫然映入我的眼帘。

“外婆,你看,大糕!”

“哦,这是你爸又把大糕留下来了!”

大糕已经被父亲开过头了,少了两片。父亲听外婆的话,带了两片远行。只是又将一大半的大糕,留在了外婆的枕头下。

那一晚,我没有吃父亲留下的大糕,只一个劲的追问外婆,父亲什么时候可以再回来探亲。外婆把我搂在怀里,哄着我,和我说了好些贴己话,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梦到父亲转业了,而且,我有好多好多的阜宁大糕,我和表哥、表妹高兴的唱呀、跳呀......

好友年前去了一趟阜宁,回来时给我捎带了一盒阜宁大糕。

长方形的大红色礼盒,龙飞凤舞的“阜宁大糕”四个字置中,极具风范,看着就十分的喜庆。似抽屉一样设有内盒,拉出后映入眼帘的是根据口味各异,以不同色彩区分却摆放有序的独立小包装:咖色蜜枣味、绿色抹茶味、粉色玫瑰味、紫色麻薯味、红色山楂味、黑色芝麻味......

看着眼前这盒精美的阜宁大糕,我一时间五味杂陈,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当年,为了一条大糕,一家子你推我让,舍不得吃的年代,彻底过去了;当时,为了一片大糕,那个馋的睡不着觉的小女孩,如今已是两鬓斑白。而那个给我包“开口糕”的外婆;带我喝“糕茶”的父亲;都已相继与我天人永隔多年了。随着至亲先后相继离世,我也在岁月长河里,将生活的酸甜苦辣尝了个遍。长大后的表哥、我、表妹,我们仨各自在各自的人生轨迹里,踽踽独行!

小时候,总是盼着长大,长大了却发现,最美好的时光竟然就是曾经盼着长大的童年。

当初,那种迫不及待想吃“开口糕”的心情,随着年龄的增长,不知为何,早已日趋淡薄。我真想一觉醒来:“母亲唠叨着,怎么又睡懒觉,父亲让我快洗漱,表哥、表妹正在等我玩耍,外婆笑意融融地从炉灶前端出一碗鸡蛋煮饼,唤我乳名,小海涟,慌什么,吃了早饭再出去玩!”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惊醒我这白日做梦的痴人。这车铃声,似极了孩童时,外公来接我放学时打响的那串记忆中的车铃!“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不禁两行清泪,潸然而落!

这些年里,每逢年三十,母亲也会如外婆那般,在我的枕头底下放上“开口糕”。后来,我也会如母亲那般,在我的女儿的枕头下放上“开口糕”。我们都将寓意美好的大糕放在亲人的枕头下,祈盼新年,祈盼未来,平安顺遂!

作者:张响响

特别声明:本文为扬子晚报新媒体平台“紫牛号”作者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个人或机构观点,与紫牛号立场或观点无关。紫牛号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如因文章内容、版权等问题,请联系扬子晚报法务部。

| 微矩阵

 报纸广告服务 新媒体广告刊例价 技术服务

地址:南京市建邺区江东中路369号新华报业传媒广场 邮编:210092 联系我们:025-96096(24小时)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2120170004 视听节目许可证1008318号 广播电视节目制作经营许可证苏字第394号

版权所有 江苏扬子晚报有限公司

 苏ICP备13020714号 | 电信增值业务经营许可证 苏B2-2014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