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集 | 客之道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12-26 14:06:00
●贾梦玮
请客,呈递请柬是仪式,也是请客者对客人的一份郑重 。后来请柬的设计越来越别出心裁,但也逐步程式化了 。质朴无华,是文明早期的特征 。我最喜欢的一份请柬,是敦煌悬泉置遗址出土的一枚汉简,那也是眼下所能见到的最早的请柬 。这枚请柬后来被称为“悬泉浮屠简”,不仅朴素,而且饶有趣味 。材质为松木,文字相对完整清晰 。第一行为大字正文:“少酒薄乐 。弟子谭堂再拜请。”第二行是时间地点的提示,字体较小:“会月廿三日,小浮屠里七门西入。”制作的时间在公元 51 年—公元 108 年间(据考古学家记载:同一具体地点出土的 128 件汉简中,有 11 件有具体纪年,最早是公元 51 年,最晚是公元 108 年)。这也被认为是敦煌最早的佛教资料。佛教将阴历每月八日、十四日、十五日、二十三日、二十九日、三十日称六斋日 。考古界一种观点认为,这位谭堂是邀请师父到浮屠里参加斋会(那时的斋会可以少喝一点儿?),另一种观点认为他只是备了酒菜邀请自己的师长去吃饭。
“少酒薄乐”,乃人生不易达成的中庸境界;这四字,让我玩味思考,也让我心生欢喜 。东坡说:“人间至味是清欢”,与“少酒薄乐 ”异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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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东坡没有见过这枚汉简 。 至少在把握人生滋味方面,苏轼先生和谭堂先生是暗合。“壶中少酒书为乐,室中无花墨生香”,是好句,但离开酒说酒,撇开花说花香,就有了少许酸味。“薄酒可与忘忧,丑妇可与白头。”(黄庭坚《薄薄酒二章(其一)》)是什么就说什么,有而不多,乃可长久 。我想象:主人谭堂邀请的这位客人,按照约定的时间,西入小浮屠里七门,到了谭堂家中,宾主“少酒薄乐”(实在找不到其他的词替换),也许会谈到刚传入的佛教与儒教的关系 。 言笑晏晏,微醺成就清欢,主客一定都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 因为有这样的回忆,一定有了后续的回请与再请 。如此来来往往,小浮屠里七门成为往还必经之地 。迎着夕阳去,披星戴月回 。乘兴往,恰兴归 。多么美好的路程 。我有时神思恍惚,真想考证一下这浮屠里七门究竟位于何处,我好去走上几个来回。
这枚“悬泉浮屠简 ”作为请柬使用的汉代 ,也是请客风气大变革的时代 。汉乐府《陇西行》描写了一位“健妇 ”在家里待客的真实场景,朴实而有情感:
天上何所有? 历历种白榆 。桂树夹道生, 青龙对道隅 。 凤凰鸣啾啾,一母将九雏 。顾视世间人, 为乐甚独殊! 好妇出迎客 ,颜色正敷愉 。 伸腰再拜跪, 问客平安不? 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
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谈笑未及竟,左顾敕中厨。
促令办粗饭,慎莫使稽留。废礼送客出,盈盈府中趋。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
取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
汉代还没有严格的男女大防,陇西地区又是民族杂居之地,由此才可能出现女主人出面请客之事 。诗的开头描写请客的环境(主人的家居情景),称得上是一幅美丽的风景画与风俗画 。待客的程序很明晰:女主人微笑问平安,再请上堂,然后上酒,接着上饭,最后是送客 。这些被女主人处理得如行云流水一般 。 当年还是米酒,没有蒸馏技术:糯米酒沉淀后,上面清澈的部分就是清酒;而槽滓未经滤出的糯米酒,呈现出白色,是浊酒,又叫“白酒”。 细心的女主人事先分开了清酒和白酒,随客取用。看客人喝得差不多了,机灵的主人赶紧使眼色让厨房赶紧上饭,否则稽留久了,酒喝高了,难免弄出是非 。客人们只管喝酒,女主人把握局面,她有智慧。“绿水残霞催席散,画楼初月待人归。”(唐 · 万齐融《三日绿潭篇》)这位女主人不一定发出过类似“少酒薄乐 ”的请柬,但一定知道中庸是宾主尽欢的原则 。原来,“少酒薄乐”不仅关系客人,也牵涉主人:客走主人安,客人的家中人也盼着作客之人早些归来。
民间人家正式宴请,当属嫁娶生丧等场合。汉代商业还没发展,商务宴请应该很少 。据专家考证,先秦时期,人们并不把结婚当作喜事,所以也不庆贺 。汉代某些时段,法律规定:“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因为有法律撑腰,有些地方官为了显示自己的官威,甚至会出面干涉婚宴浮华的吃喝之风 。也许是没有酒的缘故,尽管结婚的程序、礼仪非常繁杂,但婚礼的场面却很冷清。
改变这种状况的是汉宣帝 。据《汉书 ·宣帝纪》,汉宣帝认为禁止民间办婚宴,太不接地气了,于是发布官宣:“夫婚姻之礼,人伦之大者也;酒食之会,所以行礼乐也 。今郡国二千石,或擅为苛禁,禁民嫁娶不得具酒食相贺召 。 由是废乡党之礼,令民亡所乐,非所以导民也。”皇帝发话 ,而且给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酒宴也是行礼乐的方式,民间婚宴就热热闹闹地办了起来。“今宾昏酒食,接连相因。”(桓宽《盐铁论 · 散不足》)结婚的人家,好像有了酒宴,才有了喜气。
汉代人请客吃饭,酒菜逐渐有了规式,所谓“觞酒豆肉 ”(桓宽《盐铁论 · 褒贤》),一尊酒,一盘肉 。整不了肉的贫寒家庭,也争取打点野味招待客人。《汉书 · 董仲舒传》记载,长安的水池中有不少青蛙,“水多蛙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穷人家是把青蛙当作鱼来吃的 。拿青蛙当鱼,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总之,为了请客,大家各尽所能,都蛮拼的。
随着饭馆的出现,除了家宴,人们也逐渐适应到酒馆饭肆请客吃饭了 。 据《后汉书 · 郭太传》记载,郭太到陈留郡时,认识了当地书生左原 。此人犯了事,郭太就想劝他改邪归正 。于是“设酒肴以慰之”。郭太劝他多反省自己,“责躬而已”。郭太是太原人,客居陈留郡,大概率是在陈留郡的酒馆请左原吃饭 。请“坏人 ”吃饭是《郭太传》最重要的部分 。 当时就有人批评郭太接近“坏人”。而在郭太看来,一个人犯了错,如果厌恶他太甚,会让他破罐子破摔,做更多的坏事 。如果只是说教,郭太对左原可能起不了感召的效果;请在酒馆吃饭,酒过三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效果大不一样 。果然,中国人的好多事都是通过“请客 ”弄成的 。郭太出于某种“大义”,主动请一不相干的犯事之人吃饭,为“请客 ”这件事增添了别一样的光彩 。郭太去世后,为他写碑铭的是大名鼎鼎的蔡邕蔡中郎 。蔡邕感佩于郭太的仗义有情,对人名言:“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无愧色耳。”意思是他写的那些盖棺论定的颂词,只有郭太当得 。蔡中郎动了感情,说了实话,不惜得罪太多的人。
比郭太稍晚出的东汉读书人仲长统,人生观不同,也决定了他的请客观 。在他看来,“名不长存,人生易灭,优游偃仰,可以自娱,欲卜居清旷,以乐其志 ”(《后汉书 ·仲长统传》)。请客的目的就是请客自身。“良朋萃止,则陈酒肴以娱之 ”(仲长统《 乐志论》),良朋、酒肴,足矣,没有其他盘算,请客就是一件轻松快乐的事 。仲长统请客的次数一定比郭太多得多,但《后汉书·仲长统传》对此只字未提。
在中华文化圈,请客乃大事,也大有玄机。请客政治、餐桌规矩,在中西方都是门大学问。本来应该是,朋友们相约,略备酒菜,花费也不多,宾主都没有负担,相谈甚欢,不失为人间美事。“酒”和“乐 ”的度确实不易把握,过了小则伤身、生悲,大则甚至可能亡国 。请客本来是要取得宾主尽欢的效果,但把“请客 ”阴谋化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一旦把请客弄成鸿门宴,或者像曹操请刘备做客,酒席上刀光剑影,吓得筷子都掉地上了,那就跟请客的宗旨背道而驰了 。关汉卿《玉镜台》第四折:“今日府尹相公设宴请客,不知何意,须索走一遭去也呵!”无来由的请客,让被请的人心神不定 。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哪些人参加也很重要,否则气息不对,难免不愉快 。请客背后的意图,以及同席者,让人不得不防 。我在中年之后,不弄清请客的这两个关键因素,一定不会赴宴 。原因不言自明:年轻时因此吃过不少亏。
政治、经济、军事要请客,学者当中也有喜欢请客的。
据顾颉刚之子顾潮回忆,当年燕京大学教授有在家宴请宾客的风气 。顾家当年住在北京成府蒋家胡同老三号院,据顾颉刚日记记载,1932年6月21日,燕大第十六届毕业典礼,邀请了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他是顾颉刚的老师)来校演讲 。此应是公事,燕大出资在饭店酒馆宴请,合情合理合规 。也许那时也是家宴规格最高,顾颉刚选择中午在家宴客,胡适夫妇、钱玄同、容庚、商承祚、郭绍虞、顾廷龙等同席 。席间不仅宾主尽欢,也有学术交流,且促成了学术成果 。顾廷龙席间以自己所撰《吴愙斋先生年谱》向胡适请教。胡适不存学术私心,肯公开自己的学术资源。翌日,顾廷龙就得到胡适提供的《吴愙斋致胡守三手札》一册,为年谱增加了不少珍贵资料 。胡守三乃胡适之父,当年曾与顾廷龙外叔祖王胜之同在吴愙斋(大澂)处任职 。吃饭、饮酒、沟通情感、促进学术交流,这次请客、待客、做客,功莫大焉。
顾颉刚好客,也见于钱穆《师友杂忆》:“余初到校即谒颉刚……其家如市,来谒者不绝 ……然待人情厚,宾至如归 。常留客人与家人同餐。”钱穆有时还会留下住一两个晚上 。钱穆拿自己不当外人,当然是因为感受到了主人的“情厚”。著名汉学家拉铁摩尔来校讲学,顾颉刚也是在家中宴请,作陪的有梅贻宝、侯仁之、雷洁琼、顾廷龙等 。(顾潮《成府顾寓和禹贡学会》,《九州》第五辑)好客待宾如此,一定留下太多美好的记忆 。我也十分赞同钱穆的观点:常常肯留宾客与家人同餐者,一定是真挚、热忱、厚道之人 。没有比“情厚 ”更让人怀念的了。
我父母待客热忱,在我老家那一带是出了名的 。 亲朋好友包括我们兄弟的同学朋友当年都喜欢到我家来 。那时也没有手机提前通知,经常家里突然就来了几位 。而且马上就到饭点了,吃饭可是大事 。父母每次只是稍事“尴尬”(主要是时间仓促,担心拿不出什么菜招待客人),但马上就从容热情起来 。老夫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父母信奉的是:不管远近,不管是否志同道合,来的都是客,客为大 。我母亲眨眼间已在灶台上忙活起来,拿出家里最好吃最好喝的,生怕慢待了客人 。有了灶台上的烟火气,家里才有了迎客的喜庆气氛 。 当年物质贫乏,我也知道家中没啥好吃的 。但我母亲变着花样总能端出几盘菜来,常常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让我佩服不已 。这是她的本事 。我父亲不会做菜,但情商高,知道年轻人的不易,夸赞加鼓励,温暖人心,给人希望 。所以多少年过去,我和我弟弟的朋友同学,来我家做过客的,最想念的人是我父母——倾其所有给他们提供物质食粮和精神食粮的人,而不是请客的我们——无数次给父母带回各色客人、给父母添乱的人。
待客是一回事,请客又是另外一回事 。主动请客,依然是父母最不喜欢做的事情之一 。我父亲奔九的人了,依然惧怕请客。明明约好的客人,无缘无故地说不来了;有些亲戚朋友虽然来了,主人热情招待,但不知为什么又不高兴了、生气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因而焦虑痛苦 。他老人家总希望皆大欢喜,其实这世界上从来没有皆大欢喜这回事 。客人可能觉得礼节未到,或者是知道了被请的客人中有不对路的人,都可能找借口不来 。来了的客人可能因为安排的席位不对而扭头走人 。为此,热情好客的父亲沮丧不已,甚至发誓不再请客。但也仅是发发誓,来了亲朋故旧,他老人家一如既往地热情招待,掏心窝子 。他只是不愿意正式宴请,因为那样需要平衡好各路神仙 。搞平衡,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在好客这方面继承发扬了我家的家风 。苏童至今只为我写过一篇短文,千字左右,其主要篇幅就是写他偶遇我的请客场景:“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忘了为什么事,我去颐和路老房子里的作家协会,路过《钟山》杂志社,看见茶几上堆着杂乱的饭菜,还有好多啤酒瓶子,原来是贾梦玮在宴请宾客,一如那张作为餐桌的茶几 ,他的待友之道热情、粗犷,随遇而安。”他倒是准确描摹了当年我请客的情景 。那时我是单身,刚从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还没分房,也买不起商品房,主编徐兆淮老师同意我临时借住在办公室:同事们下班了,我可以相对自由地利用编辑部空间;第二天上班前一定要收拾好铺盖、餐具,打扫妥当 。刚刚毕业,同学们之间情深义重,我一想念他们,当然就是请他们来编辑部聚餐——那时大家肚子里还没有什么油水,他们也经常主动要求来搓一顿,颐和路 2 号《钟山》编辑部就成了据点 。我们那时的月工资印象中不到一千块 ,经常下馆子当然不现实,要请客聚餐,只能自己“料理”。 因是办公室,没有煤气,也不能有明火 。我置办了“三大件”:微波炉 、电饭煲、小电冰箱 。前两者上班时间可以迅速藏到柜子里,小的冰箱可以放在不起眼的角落,以免招人眼 。所有的菜肴都只能在微波炉里烹制:鱼 、肉、虾、花生米、素菜,包括烧汤 。所有的微波炉里做出来的菜,味道都与传统的味道相异,我的味觉记忆至今仍能记得当年微波炉肉、微波炉鱼虾、微波炉鸡蛋、微波炉青菜的味道 。 当年还有一本微波炉食谱,无比丰富,按照那食谱,微波炉无所不能,似乎可以烹制天下所有美味 。我至今还记得一些菜的烹制谱系:放什么佐料,用什么火,多长时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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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只要有其他条件,现在极少有人用微波炉做菜,因为那味道,嗯嗯,确实太特别!各地文学界朋友,如果他们当年到颐和路 2 号做过客,一定有不少人记得那特别的味道 。无论如何,我会永远记得微波炉当年为我立下的汗马功劳。
那时的买菜、择菜、做菜,现在想来虽然琐碎,但还算方便 。 唯一一件事有点“难度”。特别是寒冬,客人们酒足饭饱,相谈甚欢,那时都年轻,很难做到“少酒薄乐”,也不怕熬夜,离开时常常到了第二天凌晨 。 曲终人散,难免惆怅。杯盘狼藉本也并不可怕,但那时没有暖气,所有碗碟上的油脂已经冻得发白……繁华过后,留下我一人独自面对这样一幅场景,情绪确实有点复杂 。我只能顶着瞌睡,要烧上很多开水,冒着寒风到外面的洗漱间,一一将它们烫开洗净,收纳到相应的地方 。没有偷懒拖延的可能,因为第二天早上同事们都要来上班,显然不能让他们看到那样的场面 。这一“难度”,当年我从未跟我的客人抱怨过,因为不想让客人为美好的回忆添上“歉疚”。
请客、待客是主动的,请客者大有讲究,否则客人会有负面感受 。做客,从文字上看好像是主动的,其实兼具被动与主动 。做一个客人,如何跟主人互动,也自有学问 。社会人免不了有无数次做客的经历 。有时是主动上门,有时是被邀出席,但都是客 。对做客,我当然有发言权 。我做了多年的主人 ,自然也就做了无数次客人,有些做客的经历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有感动,也有愧疚。
在杨苡先生家“做客 ”已经成为永远的回忆 。我刚做编辑那会儿,经常往杨苡先生、赵瑞蕻先生的北京西路寓所跑 。先是因为工作关系去谈稿件,他们夫妇都是我的作者 。后来常常就是去聊天、玩儿 。记得第一次坐在他们家客厅,杨先生给我冲泡了一杯咖啡 。我是乡下长大的孩子 ,那时只知道有咖啡一说,但在那之前从未喝过此物 。杨先生是资本家大小姐出身,当然早早知道咖啡是怎么回事 。 咖啡杯托盘上搁着的那把小勺,我想当然以为就是用来舀咖啡的:咖啡精贵 ,小勺恰当其用 。所以,我全程用那只小勺仔仔细细把咖啡一勺一勺舀到嘴里,也难免发出呲溜呲溜的声音 。主人大概是怕我尴尬,并没有纠正我:那把小勺只是用来搅拌的 。也许在他们看来,既然开始喝咖啡了,迟早会明白此事 。从此,我在他们家身心放松。
中国的老人,可爱的比例较低 。杨苡先生夫妇,不仅可爱,而且可敬、可亲,要把这三者集中到一块儿,那就是天花板,我至今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而且杨苡先生是时光静止,永不改变。她生于 1919 年,赵瑞蕻先生生于 1915 年,年龄够大,但我在他们家从未感受到暮气,还有什么老人味,永远阳光温煦,清新愉快 。我没大没小地跟他们聊天,他们好像也没把我当小孩,没有居高临下,更无说教 。我们说东说西、谈古论今、臧否人物,毫无顾忌 。我们是老小无猜 。 当年在杨先生家,我曾和杨先生论过年齿,我和她都属羊,她比我大了四轮 。但我还是没好意思跟她撒娇。
刚开始的时候,每次去他们家,都有“借口”,比如组稿、谈稿。杨先生大概有时候也用“借口”。她喜欢用《钟山》的稿纸,有时打电话给我:梦玮,稿纸用完了 。于是我去府上送稿纸 。后来,当然就不需要借口了,想去就去了 。我喜欢待在那样的氛围里。
再后来,我就很少去了 。信息社会来了,我知道很多人去了杨苡先生家,杨先生已经活成了人瑞,看望杨苡老师似乎成了一种时尚,有些人把杨先生家当成了网红打卡地,发朋友圈 。有些人甚至是带着记者、摄像机去的,以看望老作家的名义 。这好像有违做客之道,杨先生当然完全不需要报道 。我不想做这样的客人 。我总想着:等大家消停了,我再去不迟 。但我没能多提醒自己:杨先生再长寿,总是要走的 。先是赵瑞蕻先生走了,杨先生活到 104 岁,突然之间也走了 ,永远地走了。
再也没有机会去杨先生家做客 。据说杨先生立了遗嘱,把她的房子捐了出来,现在是一公益文学机构 。最近我本想去看看,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想体验物是人非的感觉,徒增伤悲 。我突然想到,我居然是这样一个自私的客人,只想留下我想要的那部分:我在杨家客厅体验到的美好氛围,天底下最难得的可亲可敬可爱,宾主在一块儿的老小无猜 。我要让那样的时空永远静止 。说起来好像有情有义,实则无情而自私 。管他们那些各怀心思的客人,我本可以早点儿去看杨先生 。我太顾及一己之感觉,我甚至没有考虑到主人的感受 。 因为自私,终成永远的错过 。我有时翻到杨先生的照片,眼泪不由自主就流下来 。我特别想念她。
到贾平凹先生的工作室做客,是另一种风格,别一样的体验 。记得我第一次到贾平凹先生的工作室,南京贾氏去看望西京的本家,就我们两个坐着聊天 。一会儿,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梦玮,我给你吃点儿什么 、喝点儿什么呢 。我问:您有什么嘛?他走到一个大瓮前,揭开盖子,酒香扑鼻,原来是一缸酒!我说:那就这个嘛 。于是,他找来两只海碗,用酒端子打上来酒,分别注满 。我和他坐在长条凳上,对着两只酒碗,一边喝一边聊 。他幽幽地说: “我父亲走得早,喜欢喝酒,但我那时候没钱给他买酒,现在 … … ”我的一碗酒喝完了,他的才下去一点点,原来他并不爱酒 。他之所以存下一缸酒,是怀念、安慰,也是纪念一种无奈的错过。
我多次跑到他那儿去,如果没其他人,他会在楼下请我吃我喜欢的羊肉泡馍,有时候也会咂几口酒 。我如果没时间在他那儿吃饭,他会拉开我行李箱的拉链,往里面塞两瓶酒,说:那你带在路上喝。
有人说,人类世俗化是大趋势 。我想:即使是请客,只要情义还在、只要还有人讲情义,世俗化也不可能变成没脸没皮的彻底的功利主义。无论请客、待客、做客,只要有心,就可以少一点世态炎凉 。人到世上走一遭,不过就是做客一回 。人世大家庭,坐的是同一张桌子。
红尘万丈,少酒薄乐。
贾梦玮 江苏省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副主席,《钟山》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