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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面 | 舞蹈家马蛟龙:我不是“网红”,是文化传播者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11-20 12:41:00

马蛟龙是记者采访过的十多位舞蹈家中最健谈的一位。这种出色的表达能力,与他的成名路径有关。早在五年前,他就凭借一支短视频在国际网络爆红,那支播放量破亿的视频里,他在英国伦敦塔桥前舞动中国红扇,一次次腾空劈叉、凌空转体,向世界展示中国古典舞的高难度动作,不仅让中国网友振奋,也让外国网友惊叹“中国人怎么会飞”。不过,在专访中他拒绝被称作“网红舞者”,“我不是网红,我是一名文化传播者”。

上周六傍晚,舞剧《天工开物》在江苏大剧院开演前,剧中饰演老年宋应星的舞蹈家马蛟龙,顶着尚未完成的舞台妆,抽空接受了扬子晚报紫牛新闻的专访。

文 | 视频 实习生 荀子涵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孔小平

由导演陆川跨界担任总导演及编剧的舞剧《天工开物》,以宋应星及其巨著《天工开物》为题材,用艺术语言还原宋应星从科举失意到著书传世的人生转折,以舞蹈动作刻画他的内心世界。

该剧自去年开启巡演以来,已去到国内30多个城市,更迈出国门登上纽约联合国总部、日内瓦、悉尼歌剧院、雅典圣诞剧场等国际舞台。今年11月底,《天工开物》还将作为第三届中希国际戏剧节的开幕大剧,在希腊雅典Christmas Theater连演四场。据悉,这是中国原创舞剧首次以如此规模亮相希腊舞台。

在这100多场车轮般巡演旅程中,马蛟龙跟他口中的“老宋”,也有了更深的羁绊。

“很多人可能会认为,演了这么多场,闭着眼睛都能跳了。然而,恰恰相反。”马蛟龙的眼神里透着舞者特有的专注,“所谓‘百场如一’,每一次登台都是全新的。观众看到的或许是相似的动作,但在我心里,每一场都有细微之处在生长,在变化。”

他清晰地记得那个“开窍”的瞬间,“那天站在台上,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变化,我觉得自己就是宋应星,或者说,我正借着他的身体,表达我对生命、对时间的理解。”

这一“入戏”体验,发生在悉尼歌剧院的舞台上,“那个舞台相对朴素,我就那么一步踏出去,全场瞬间安静,我真切感受到那种凝聚的、无声的能量从观众席涌来,将我包裹。那一刻,我想起的不仅是宋应星皓首穷经的背影,甚至恍惚间回到了我的年幼时光,跟着奶奶在老家坑洼的土路上蹒跚学步。那个村子,那座小桥,早就没了,可那种熟悉的感觉,竟在舞台上复活了。”

对马蛟龙而言,舞台的魅力正在于这种不可复制的“此刻”,这种真挚的感动,是排练厅里永远无法预演的。

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中国古典舞系,如今是青年舞团一级演员的马蛟龙,骨子里流淌着中国古典舞的血液。一谈到专业,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

“中国古典舞并非一门孤立的艺术。它深植于中国的武术、戏曲等传统文化,是我们前辈先贤智慧与审美的结晶。”他边说边下意识地用手势和身段比划,“你看,我们讲究‘起于心,发于腰,行于体,达于梢’。哪怕一个简单回眸,也不是脖子转过去就行,而是气从丹田起,经由腰脊,带动肩颈,最后凝聚在眼神里。所以我们的眼神是有力的,是‘会说话’的。”

马蛟龙认为,在《天工开物》中,与中国古典舞最适配的角色莫过于“老宋”,也就是说,只有纯正中国古典舞才能诠释其风骨。“那个时代的读书人,那股‘格物致知’的执拗劲儿,那种融在骨子里的文人气质,必须通过古典舞的身法韵律才能精准表达。这不是穿上长衫、粘上胡子就能有的。它需要几十年如一日的训练,把那种‘以身带手,以神领形’的规范,化成肌肉记忆,化成本能。”

有意思的是,年迈的“老宋”在剧中竟也有多次“飞天”动作,呈现出惊人的轻盈与力量。马蛟龙向记者解读说:“因为这是一场梦啊。直到我插上笔,转身看见年轻的宋应星,我才明白,我回到了他的青年时代。在梦里,谁不想回到自己意气风发的二十岁?所以,尽管我化着老年妆,但我的肢体必须展现出年轻的力量与激情。这是一种跨越年龄和时空的身体叙事。”

马蛟龙出色的阐释能力,很大程度得益于他坚持在网络上普及中国古典舞的执着。

很多人或许叫不出他的名字,认不出他的长相,但很可能在疫情期间看过那段广为流传的视频——在伦敦塔桥前,一名舞者手持红扇凌空起舞,周围围满了拍照的外国观众。他飘如游云、矫若惊龙的身姿,恰如其分地与他名字里的“蛟龙”相呼应。

回想这段经历,马蛟龙很感慨。他最初拍视频的目的,只是为了记录生活。2019年,他作为北京舞蹈学院公派教师,前往英国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孔子学院教授中国舞。2020年,新冠疫情席卷全球,英国学校停止线下授课。马蛟龙要保持训练,维持肌肉力量和身体柔韧,家里施展不开,就和妻子在家附近的公园舒展筋骨,做了一个腾空旋转,被妻子拍了下来。马蛟龙把这段视频发到平台后又陆续更新了一些舞蹈片段。于是有热心粉丝建议他去伦敦地标建筑前拍摄,还有人建议他带上中国特色道具。

于是在2021年,一条题为“中国红扇飞舞在伦敦塔桥”的视频红遍网络。视频中,他身着黑衣,在蓝天映衬的伦敦塔桥前,手持中国红扇,凌空劈叉,360度转体,身轻如燕地做着中国古典舞中“云门大卷”“剪式变身跳”“双飞燕”等高难度动作。这条视频迅速获得超过1亿次播放和数千万点赞。

马蛟龙就这样火了!他在各平台的视频下,汇集了中文、英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日语等不同语言的留言,这让他大受鼓舞。闲暇时继续拍视频,遇到外国路人交流,马蛟龙最后一定会告诉他们,“我是中国人,我和我手里的这把红扇子,都来自中国。”

2023年,马蛟龙回到北京,依旧持手持红扇在故宫、长城、颐和园、北海公园等地打卡拍摄。问及“为什么只做空中跳跃的这几个动作”,马蛟龙笑了,作为一名38岁的舞者,一身伤病,说着他撩起裤腿,记者看到他膝盖脚踝上都是伤疤。他说,坚持腾空跳跃,是因为腾空能给人一种激励向上的力量,曾有网友给他留言说处于低谷期时看了他的视频,感受到了积极能量。马蛟龙说:“我也没想到中国舞有这么大的魔力,所以一定要做下去。”

这段海外教学和成名的经历,让马蛟龙对文化传播有了更深的体悟,“我们走向世界,靠的不是简单炫技。其实,芭蕾舞的跳跃旋转更高更难。那我们靠什么?靠的是我们独一无二的气韵和气质。”

他还分享了一个动人的教学片段:“我教一个外国学生一句中国古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让他做一个简单的抬头、低头的动作。他做完后,自己都惊了,他说:‘老师,就在那一抬一低之间,我仿佛真的看到了月亮,感到了乡愁。’你看,这就是中国古典舞的魔力,它用身体构建了一种只可意会的东方意境。”

在他看来,古典舞舞者展示的是中国人身体里的文化密码,是那种含蓄中的力量,行云流水中的风骨,“每一次亮相,每一个眼神,背后是五千年的文明积淀。这才是我们文化自信的根基,也是能让外国观众真正心驰神往的东西”。

在短视频平台,马蛟龙是拥有数百万粉丝的“大V”。然而,他对“网红”这个标签却很抗拒,“我特别反感别人叫我‘网红’,如果非要一个标签,希望是‘活跃在网络上的中国舞者’,或者‘中国文化的传播者’。”他认为,“网红”这个词太“浮”,有“昙花一现”的意味。而舞蹈和文化,是需要沉下心来,用一辈子去守护和传承的。

他还透露,短视频创作上并没有团队支撑,一开始是妻子和女儿帮他拍,出去巡演就是同事帮个忙,而剪辑、文案、创意,都是他自己来,自己算是个“全能型选手”。

也正是这种对网络传播的敏锐,让他成为了舞剧《天工开物》“出圈”的幕后推手。

他在剧组首创了谢幕时大秀技术技巧的环节,“当时大家都很惊讶,说谢幕鞠个躬就好了。我说不行,我们传统戏曲谢幕还要翻个跟头呢,这叫‘亮底’,是告诉观众,我们有真本事,对得起您的票钱!”于是,这部剧“全员会飞”的标签出圈了。“我们就做了一个简单的侧空翻,视频一发,立刻引发网络热议。”

当然,他也很清楚地知道流量为何会青睐自己。“首先,我们的技巧本身具有视觉冲击力,这是基础。但更重要的是,要找到艺术与网感之间的那个平衡点。不能为了流量而丢失艺术的格调。我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让那些刷到视频的人觉得,‘哇,中国舞这么好看!’然后,他们或许就会买一张票,第一次走进剧场,真正感受舞台艺术的完整魅力。”

采访中,记者问他:“从上台演出到剧目宣推,你都可以一肩挑了。你是不是也在寻找未来转型的方向?”

马蛟龙坦言,38岁在舞者中已属“老将”,面对汹涌“后浪”,自然有压力,“看到团里二十出头的小年轻,那身体条件,那冲劲,真羡慕啊!我们当年也这样。”他笑了笑说:“但我们也要尊重自然规律,每个年龄段都有它该做的事。身体的巅峰会过去,但我对艺术的理解、我的人生阅历,会越来越厚重。等跳不动了,我可以去编舞,把我的经验注入新的作品里;我可以去做推广,利用我懂自媒体的优势,为舞剧市场鼓与呼;我还可以去教学,培养下一代……你看,路其实会越走越宽的。”

不过他顿了顿,还是很眷恋地说:“但是,只要这个舞台还需要我,只要我还能跳,我就舍不得下去。每一次站在台上,即使身体再疲惫,我也会把全部的能量奉献给观众。”

【快问快答】

K=孔小平

M=马蛟龙

K:这是第二次来南京演《天工开物》,与第一次有什么不同?

M:经过多轮巡演打磨,主创团队根据观众反馈调整了30%的剧情结构,甚至重构了关键场景的戏剧逻辑,现在更成熟完善了。

K:如今市场上的舞剧项目很多,除了《天工开物》,你还有其他作品在跳吗?

M:有啊,以33项苗族非遗为元素的大型民族舞剧《二十四时舞》,还有以北京中轴线上的正阳门为艺术意象的舞剧《巍巍正阳》。

K:下一年有新作品计划吗?

M:有的,在筹备中。我个人认为,人的精力不能太分散,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人会乱的。

K:您女儿也在学跳舞吗?会培养她成为舞者吗?

M:虽然我和妻子都是职业舞者,但我们尊重孩子的选择。我发现她眼神里没有对舞蹈的热爱,如果她只是为了完成我们下达的任务而跳舞,那会很枯燥和痛苦。这违背了艺术的初衷,也违背了爱的初衷。

(本文图片由被采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