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葑”之一字,苏州人看到总有千百联想,于外人而言又晦涩难懂。它是代表思乡的蔬菜,是巍峨高大的城门,是漂于水上的耕地,是热闹繁华的市坊。小小的“葑”字,蕴含了大大的内涵。
今日苏州人对葑字的印象,多半与葑门及其周边的配套设施有关,脱离了这一语言背景,许多本地人也会愣神于葑字的含义。
追根溯源,葑字在苏州有两个相互独立的起源线索,二者起源颇早,早期几乎没有交集,如同两条在苏州大地上缓缓并行流淌的河道,终于在魏晋时期完成合流,一至于斯。
《姑苏繁华图》(局部)徐扬 清 辽宁省博物馆藏 通过地图比对,左上角的城门或为古葑门
01
采葑:《诗经》与《说文》中的植物
葑的第一重起源是一种高古的植物。最早也被称为菰,又叫菰米,是春秋时期的六大主食之一(合称六谷,其余为稌、黍、稷、粱、麦)。“菰”的根部原本不能食用,因黑粉菌感染逐渐膨胀变大,形成可食用的的茭白,由此具备了蔬菜的属性。
最早记载“葑”的典籍《诗经》,在《谷风》中有“采葑采菲,无以下体”的诗句,后人将“葑”理解成一种水生植物,上下都可食用,其根部有好有坏。
根据造字原则,“葑”是上下结构的形声字,以“艹”表形,说明“葑”字与植物相关,以“封”表音,说明“葑”的读音为fēng,“葑”类植物水生,成长快,范围大。“葑”类植物分南北,《说文解字注》记载:
葑、蔓菁也。陈宋之闲谓之葑。方言云。蘴荛、芜菁也。陈、楚之郊谓之蘴。郭注。蘴旧音蜂。今江东音嵩。字作菘也。玉裁按。蘴菘皆卽葑字。音读稍异耳。须从正切菘字。陆佃、严粲、罗愿皆言在南为菘。在北为芜菁、蔓菁。若菰葑读去声。别是一物。从艸。封声。府容切。
《葑田行犊图》(局部)唐寅 明 上海博物馆藏
“葑”在北是“芜菁、蔓菁”,俗称大头菜,外形酷似萝卜,在南是“菘”与“菰”,指代大白菜和茭白。可见“葑”是一类植物的统称,随着时代的变化,其内容不断丰富。
苏州人之所以用“葑”来称呼茭白,首先是茭白的生物特性符合水生群聚,一长一大片;其次《诗经》是先秦典籍,形象高古,用其中的文字命名,富有艺术气息,加深苏州文化内涵;最后茭白历史悠久,早在先秦时期,苏州人就喜欢吃茭白甚至把它当成日常主食。
苏州人爱吃茭白早被写进了历史典故,天下闻名。西晋时,吴中人张翰在京城洛阳任官,因害怕陷入政治纷争,借口想念家乡的菰菜等特产而辞职回乡,《晋书·文艺传》载:
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便归。
《张翰帖》欧阳询 唐 故宫博物院藏 “……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鲈鱼……”
自此之后,“菰菜”成为吴中名片,满满的乡土气息与家的味道。可惜后人用“莼鲈之思”概括此段故事,反倒将排名第一的“菰菜”遗漏。
盖因在张翰秋风典故被整合为成语之时,必须选择一个植物、一个动物作为代表,形成错位。称呼为菰莼之思,两者都是植物,代表性不够。菰菜在前,本应称为菰鲈之思,可惜菰与鲈二字押韵,短韵连叠不符合一般成语发音规律,为了避让就形成了如今的莼鲈之思。估计总结成语的不是苏州人,不知道茭白在苏州的地位。
02
葑门:浸透苏州人记忆的城门
在老苏州的印象中,“葑”不仅是新鲜爽口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的茭白,更是守护苏州千年的“葑门”。相传此门与伍子胥有解不开的关系。《吴越春秋》记载:
子胥乃使相土尝水,象天法地,造筑大城。周回四十七里,陆门八,以象天八风,水门八,以法地八聪。筑小城,周十里,陵门三,不开东面者,欲以绝越明也。
《乾隆南巡图第六卷/驻跸姑苏》(局部) 徐扬 清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这个不开东面的门,就是“葑门”雏形。可惜伍子胥绝越的想法未能实现,越国最终吞并了吴国。在越灭吴前,伍子胥被逼自杀,临死前发出诅咒:“将我的眼睛放在东门上,目睹敌人灭掉吴国”,司马迁在《史记·伍子胥传》道:
(伍子胥)乃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乃自刭死。
唐代学者司马贞、张守节在为《史记》做注解时,认为东门就是葑门。1975年10月,考古学家在葑门内城河中出土青铜剑、镞等,显示吴、越两国在此交战。按照《吴越春秋》的说法,葑门不开“以绝越”,《史记》也只是记载伍子胥悬目于东门上,没有说明城门是否开通,葑门的开通估计在越灭吴时,越人为了沟通苏州城内外河流,减轻后勤运输压力,特意打开葑门。
葑门最初只是一座水闸,甚至不叫葑门而叫“鱼孚门”(鱼孚合并在一起,是一个字,念fú,意为江豚)。唐代以前,苏州开发程度不高,城东地势低洼,到处都是河流湖泊,加上当时的长江岸线与东海岸线离苏州非常近,每年时令一到,江豚从长江口往上游在苏州葑门附近集体上浮吐气,跳跃翻飞,成为苏州一景,东边的水门也就此被人称作“鱼孚门”。
从“鱼孚门”到“葑门”的转变,也颇为有趣。在古代“鱼孚”与“葑”发音相近,而且江豚、茭白是苏州常见的事物,读音又一致,因而“鱼孚”与“葑”经常会被搞混。尤其“鱼孚”字在古文中笔画繁复,书写不易,文人描绘苏州时,喜欢将“鱼孚门”替换成“葑门”,葑形“鱼孚”音,相互通假。今日苏州方言,葑门读作“富门”才最为地道。
城门外多湖泊河流,荒地淤泥遍地,适合生长茭白。每到白天,小贩运茭白到城门口售卖,久而久之,城门就被叫做“葑门”。
由此一种苏州百姓喜爱的蔬菜与一个流传已久的城门终于合流,往后以葑门的形象流传于世,并深刻影响今日苏州之城市布局。
《姑苏繁华图》(局部)徐扬 清 辽宁省博物馆藏
03
葑田:苏州经济的助推器
到了唐代,苏州的“葑”字内涵越加丰富。唐代中后期江南大面积开发,苏州借助这股潮流变得十分繁盛。曾任苏州刺史的白居易感叹道:“当今国用多出江南,江南诸州,苏最为大,兵数不少,税额至多。”经济繁荣的背后是苏州人口的爆炸,从唐初的1.1万余户,到唐末的14万余户,增长十数倍,导致人地矛盾加剧,农耕用地面积不足。勤劳的苏州人民将目光转向湖泊沼泽,通过开发“葑田”的方式,缓解粮食危机。
“葑田”是一种可以在水上漂泊的耕地资源,茭白、菱角等水生植物的根部被流水冲断,形成大片漂浮的景观,经年累月被风沙覆盖,表面形成一层厚达数尺深的土壤,上面可供耕作种植,人居其上犹如驾驭木筏,非常轻便快捷。唐中后期的官员鲍防,在苏州任官时,曾作《状江南·孟春》:
江南孟春天,荇叶大如钱。
白雪装梅树,青袍似葑田。
“孟春”是农历正月,万物复苏,江南农人开始活动。“青袍”两字,表明葑田土壤肥沃,肥沃适合耕种。宋代,葑田在苏州得到大发展,文人的作品中“葑田”一词频繁出现。以“梅妻鹤子”著称的林逋,对其描绘的最为详细生动,他作《葑田》:
淤泥肥黑稻秧青,阔盖深流旋旋生。
拟倩湖君书版籍,水仙今佃老农耕。
“淤泥肥黑”表明葑田土壤颜色深黑,富含养殖物质,有力于水稻等作物生长。“阔盖深流”表明葑田漂浮在水上,极具特点。“版籍”是指户口本,由于葑田漂浮不定,垦殖者就像陶渊明《桃花源记》的百姓,能够逃避兵灾徭役,生活快乐似神仙。
然而葑田随水漂荡的特性,在为所有者带来便利的同时,也隐含被人偷窃的风险。《蔡宽夫诗话》曾记载此类事件:
尝有北人宰苏州,属邑忽有投牒,诉夜为人窃去田数亩者。怒以为侮己,即苛系之,已而徐询左右,乃葑田也,始释之。
北方人到苏州当官,不熟悉当地民情,看到别人投诉自家数亩田地被人偷走,按照习惯思维,认为田地没长脚又怎么会被偷。当即大怒,认为对方在侮辱自己的智商,马上把人押解看管。事后仔细向身边人了解情况,才明白苏州有可移动的葑田,怒气渐消。范健泉
校对 陶善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