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树建

图 | 视觉中国

小时候最快乐的事之一，是坐夜航船。即使是白天，在水乡坐小木船也是一件极快乐的事。最好是不冷不热的天，船行水上，清风迎面吹来，裹挟着水生植物的气息。头顶是蓝汪汪的天空，云朵像棉花松软可爱，两岸草蒲、树木慢慢后退，时不时有大鱼“哗”地一声跃出水面，有鸟儿“泼啦”一声扇动翅膀从草木间惊飞。

这时我总爱坐在船舷，把双脚垂在水里，因为水太清澈了，脚浸到水里被水流冲击的感觉太好了。每当这时撑船的大人总呵斥我把双腿收上来，因为我这样子捣蛋他撑船会吃力。

船行着行着，会遇着一片菱角、鸡头，或者荷叶。菱角叶子浮在水面，翻开，菱角杂在叶子间，绿色的，四个角，清香甜润。这是世上最好吃的菱角。鸡头的叶子同样浮在水面，是圆形的大盘，果实却在水下，一只只朝上竖着，呈锥形，浑身是刺，吃它要分外小心。

这是白天行船的乐趣。夜间行船没有这些，但别有一番意味，令我痴迷。

夜间行船时一切显得很神秘。船行于阔大寂静的水面上，你不晓得身处何时何地，只有满天星光照出一道白亮亮的水路。大人也不多话，只是“呼哧呼哧”地用劲撑船，再饶舌的人此时也会闭住嘴，提心吊胆地四下张望，心里说不出的担心。

有时夜航船会遇到麻烦。撑着撑着会看到前面水面上横着一张巨网，那是扳罾人家的饭碗，巨网横贯两岸，扳罾人家得用绞盘才扳得动。这时大人就会大声喊起扳罾的人，请他把罾放下。碰到扳罾人睡熟了或者碰巧不在，你就得耐心等。

照理说这样的夜航船不算太有趣，但每逢这样的时刻我分外兴奋。

我超爱这样的神秘氛围。满天繁星点点光芒，那些伸展得无边无际的吓人的水域，那些两岸漆黑起伏如牛背的房屋、树林，有时甚至可以看到在岸边飘荡的磷火，这一切极大诱发我的想像力。我不作声，但脑子飞快运转：水下有一条巨鱼正无声伴我同行，岸边树林中潜伏着一个会吃人的妖怪……越想越害怕，却又忍不住拓展想像力，直至沉沉睡去。

现在，像许多曾经的老手艺、老物件、老风俗一样，家乡的夜航船早就消失了，更方便更快捷的交通工具取代了它。回想一下，苍穹之下、大水之上，月朗星稀，一叶孤舟漂浮着，多难得的体验。

好在，现在可以坐夜行车。夜行车的好处跟夜航船的好处是一样的，寂静、神秘、惹人遐想。高铁呼啸向前，好似与外面的世界擦肩而过，其实车内同样是一个自成体系的世界，是密度更大、浓缩了的微型世界。

随着高铁一站站停靠，一座座城市的人随之上上下下。不一样的口音、不一样的举止、不一样的气质，使得旅途充满新奇。车窗外照例是黑黝黝一片，像童年时夜航船上懵懂的双眼看到的那样，也有亮光，只不过童年时的满天繁星变成高铁路过一座座城市时的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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