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地方志》2021年第1期曾刊发我的《名实互证视野中的长江—<长江历史图谱>评介》。我在文中举例道:
《长江口图》,引人探索长江入海口由三角湾而三角洲的变迁,这是人文改变自然的见证;《沧海桑田图》,涉及“科氏力”对地形塑造与滩洲发育之影响,这是自然影响人文的力量;《江防图》虽以明清时代为主,却也促发人们对于“天堑”“南北”“避难所”“薪火相传”等军事、文化主题的深层思考,彰显了自然与人文的交互作用。
这些话题其实都是颇有意思的。如长江入海口本为三角湾,并因此有了“广陵观涛”的人文现象,而据刘宋山谦之《南徐州记》的记载,“常以春秋朔望,辄有大涛,声势骇壮,极为奇观,涛至江北激赤岸,尤更迅猛”,又显示了广陵涛的气势胜过今天的钱塘潮,究其原因,则在广陵(今江苏扬州市)、京口(今江苏镇江市)之间的长江,远比今日壮阔,所谓“旧阔四十余里,今阔十八里”,即显示了汉唐之间长江入海口段的变迁;至于长江入海口从三角湾变成三角洲,长江江面也随之逐渐收窄,如“明嘉靖以来,江面仅阔七八里”(明末清初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25)云云,又联系着六朝以来长江流域的全面开发、水土流失越来越严重、泥沙的沉积超过冲刷等因素的影响。
长江万里图局部 南宋·夏圭(传)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理解了长江这样的变迁,我们就能切实明了诸多的史事。比如三国吴黄武四年(225)冬,魏文帝曹丕“至广陵,临江观兵,兵有十余万,旌旗弥数百里,有渡江之志……帝见波涛汹涌,叹曰:‘嗟乎!固天所以隔南北也!’遂归”,所以我常把这样的长江比作长城,人工的长城屏障着中原王朝,是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之间的“天堑”,自然的长江护佑着南方王朝,是农耕社会内部南方与北方之间的“天堑”;再如南宋陆游有言:“古来江南有事,从采石渡者十之九,从京口渡者十之一,盖以江面狭于瓜洲也”,而这样事关南方王朝如孙吴、陈朝以及南唐、南宋兴亡的军事形势,又与“科氏力”即地转偏向力有关,因为“科氏力”的影响,长江右岸(南岸)冲刷、左岸(北岸)沉积,所以有利防守的临江矶头、逼岸山地多在右岸(南岸),而不利防守、适合驻兵的江滩多在左岸(北岸),又在冲刷与沉积的水流动力作用、两岸边界条件不同所导致的河床宽窄影响下,长江中下游河段普遍发育着江心洲,江心洲又造成分汊河道,北方军队“从采石渡者十之九,从京口渡者十之一”的战略选择,既与江面的宽窄有关,也与这两处的江中发育有江心洲、河道分汊、同样不利防守有关。
然则回到传统的语境,自然的长江如何影响人文的历史?人文的历史又如何丰富自然的长江?姑以六朝、江苏为时间与空间范围,略举三例,以见其情形的复杂与论题的重要。
长江万里图局部 南宋·夏圭(传)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洲数满百,当出天子”
先举一个发生在湖北、而特别关涉江苏的典型事例。《资治通鉴》卷165梁元帝承圣二年(553)八月庚子:
下诏将还建康,领军将军胡僧祐、太府卿黄罗汉、吏部尚书宗懔、御史中丞刘瑴谏曰:“建业王气已尽,与虏止隔一江,若有不虞,悔无及也!且古老相承云:‘荆州洲数满百,当出天子。’今枝江生洲,百数已满,陛下龙飞,是其应也。”上令朝臣议之。黄门侍郎周弘正、尚书右仆射王褒曰:“今百姓未见舆驾入建康,谓是列国诸王;愿陛下从四海之望。”时群臣多荆州人,皆曰:“弘正等东人也,志愿东下,恐非良计。”弘正面折之曰:“东人劝东,谓非良计;西人欲西,岂成长策?”上笑。又议于后堂,会者五百人,上问之曰:“吾欲还建康,诸卿以为如何?”众莫敢先对。上曰:“劝吾去者左袒。”左袒者过半。武昌太守朱买臣言于上曰:“建康旧都,山陵所在;荆镇边疆,非王者之宅。愿陛下勿疑,以致后悔。臣家在荆州,岂不愿陛下居此?但恐是臣富贵,非陛下富贵耳!”上使术士杜景豪卜之,不吉,对上曰:“未去。”退而言曰:“此兆为鬼贼所留也。”上以建康凋残,江陵全盛,意亦安之,卒从僧祐等议。
此事的背景是:首先,梁元帝萧绎本为湘东王、荆州(治江陵,今湖北江陵县)刺史、都督荆雍湘等九州诸军事、镇西将军,他在荆州经营了20余年,内心自然是不愿“还建康(今江苏南京市)”的,这样的情形,正与明成祖朱棣从南京迁都北京相仿佛;其次,梁朝的“建康旧都”,因为惨遭侯景叛乱的毁坏、梁武帝萧衍被囚驾崩的影响,已经显得“凋残”,似乎“王气已尽”,况且还与定都邺(今河北临漳县西南)的北齐隔着长江对峙,军事形势可谓危殆,于是主张定都江陵者便称建康不宜再作都城;第三,长久以来,长江中游的楚地或荆州流传着“洲不百,故不出王者”(刘宋·盛弘之《荆州记》)、“荆州洲数满百,当出天子”之类的谚语或预言,按在传统时代的文化语境中,这样的谚语或预言往往被视为天意、民心的表达,拥有着今人所难以想象的“力量”。如《南史·梁本纪下·元帝纪》所述:
江陵先有九十九洲,古老相承云:“洲满百,当出天子。”桓玄之为荆州刺史,内怀篡逆之心,乃遣凿破一洲,以应百数。随而崩散,竟无所成。宋文帝为宜都王,在藩,一洲自立,俄而文帝纂统。后遇元凶之祸,此洲还没。太清末,枝江杨之阁浦复生一洲,群公上疏称庆,明年而帝即位。承圣末,其洲与大岸相通,惟九十九云。
据此,东晋晚期强藩桓玄的篡逆、刘宋初年宜都王刘义隆的纂统以及他们的先后败亡,竟然都与长江“荆州洲数满百”还是“惟九十九”的交替“异变”吻合对应。至若梁朝末年湘东王萧绎的即位称帝、定都江陵,既是“百数已满,陛下龙飞”的瑞应落实,更是“悔无及也”的重大失误,盖梁元帝萧绎“意亦安之”的选择定都江陵,也就意味着放弃了“四海之望”“王者之宅”的建康;而放弃建康的结果,又诚如南宋李焘《六朝通鉴博议》卷10所云:
建康之地,前枕大江,后倚百越,左扰泗、海,右连荆、蜀,缓急有变,左右前后迭为屏蔽,此于形势之中,王者之居也。而元帝有如此之势,不能居之,顾恋旧镇,不忍轻去,不知蜀、雍既去,楚为孤立,介居一陲,前后无援,是自闭于穴中也,欲不亡,得乎哉?
果然,承圣三年(554)十一月,江陵为定都长安(今陕西西安市)的西魏、驻扎襄阳(今湖北襄阳市)的西魏附庸梁王萧詧的联军所破,称帝刚刚两年的萧绎被执处死,王公大臣与十余万百姓被虏关中。至于这场变故的影响,实在广泛、深刻、持久,概括言之,不仅再都建康的梁朝已为平灭侯景叛乱的权臣王僧辩、陈霸先所控制,而且557年十月陈霸先就取代梁朝,建立了陈朝;不仅西晋永嘉之乱以来陆续南渡的北方侨人势力,经过侯景叛乱、江陵陷落的两次沉重打击而基本崩塌,而且代梁而立的陈朝,“同于三世纪三国时代吴国,而为完全南方色彩的朝代”。又尤为悲惨的是,承圣三年十一月甲寅(555年1月10日)夜,“性爱读书”、著述宏富、自诩“韬于文士”的梁元帝萧绎,当江陵不守时,竟因“读书万卷,犹有今日”的崩溃仇怨,将从建康朝廷移来与自己积累的古今图书14万卷,付之一炬,尽数焚毁,酿成了中国文化史上一场空前的浩劫。然则令人感慨无限的是,部分催生或引发了上述这一系列政治、社会、文化巨变的发酵剂或导火索,竟是本属自然现象的长江“滩洲发育”,这大概是习惯于“科学”思维的今人所无法理解又确实存在的“迷信”结果吧。
胡阿祥
(本文原发《江苏地方志》,经授权转载)
校对 李海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