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退休工人杨本芬在带孙女的间隙,挤在狭小的厨房里,用笔赶路,写出妈妈坎坷的一生;父亲走后,擅长写散文的作家鲍尔吉·原野转入儿童文学领域,化身书中8岁的孩童,重返小时候爸爸带他去过的大草原;亲情历来都是文学所表现的母题,就在今年,诗人龚学明向这一母题交出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他以诗言字,以诗言情,借诗歌之名,寄托思念,完成了两部献给离去父母的诗集。一部名叫《爸爸谣》,一部名叫《月光村庄的妈妈》。7 月 14 日,由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办的 “ 文学苏军新关注:龚学明诗歌 ” 活动在南京图书馆举行。来自省内外的诗人、学者和龚学明一起,就他所创作的这两部亲情诗集展开了探讨。
报恩的诗歌
字字句句都是亲情
关于父母的诗歌题材是写不完的。龚学明写妈妈,声音、眼泪以及她贫苦的出身都是诗歌的灵感来源:妈妈嫁给爸爸,也嫁给了穷日子。妈妈没有后悔生活的困苦,一年四季忙碌,栽秧除草,耘稻施肥……龚学明写爸爸,四季、草木、村庄,故乡的一切皆可诗化:爸爸在天上,在地上,在干净的地方……
他借诗集表意,更是靠诗集治愈父母走后自己那颗无处安放的心。龚学明17岁离家,到南京大学读书。从苏州昆山到南京,他和父亲坐了5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来到大城市。转眼间,一名乡下的孩子变成了城里人,他的命运靠读书发生了改变,父母随之老去。他犹记得,送别时年轻父亲带着草帽、憨厚老实的样子;他还记得贫困的家庭生活中,妈妈总是格外忙碌,有织不完的衣服、忙不完的家务农活。
时间带走了年迈的父母,但他报恩的心一直都在。他感恩父母在他年少家贫时,一些邻居家让孩子放弃求学,早早劳动挣工分,他们却坚持供孩子读书,龚学明说:“哪怕现在想到父母,我还会抑制不住流泪。父母离去后,我只能以诗来回报,记录我们在一起的曾经美好。”
写到最后,月光都变成了有生命力的象征,诗人自己和自己达成和解,“我要求自己,今后写父母时,要写得快乐一点,他们已经脱离病痛,应该已经自由自在了。”
【诗人谈】
江苏省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丁捷
怀念亲情是一种个性化的思想
活着是美丽的,死去是忧伤的,这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生命情感。人到中年,面对亲人离开,内心的冲击确实是比较大的。对亲人的怀念可以引起共鸣,也是每个人在小家庭里产生的很有个性化的情感思想。龚学明分别用了整整一本诗集来写离世的父母,我被他深深地打动,随着他的文字感受、见证他父母的生命历程。这样的过程也为他与他的读者带来了一场思想哲学的锻造。
众所周知,江苏是文学大省,老中青少优秀作家辈出。这次“文学苏军新关注 ”活动,是江苏作协继面向全国推出“文学苏军领军人物”“文学苏军新方阵”“江苏文学新秀 ”之后,进一步推出的关注地方、介入文学现场的创新性文学研究活动;也是为进一步落实《关于加强新时代文艺评论工作的实施意见》,发挥文学评论引导创作、推出精品作用而组织的系列文学研讨活动。
江苏文学的繁荣,既得益于良好的创作环境和条件、优越的出版资源和发表阵地,也得益于有一支规模宏大的创作队伍、一批批甘于为文学事业献身的创作人才。龚学明就是其中的一位有辨识度的作家,自1984年开始发表诗歌处女作,近40年来,龚学明长期致力于诗歌、散文诗等文体的写作,尤其是他亲情诗的探索和写作,情感真挚、意象丰饶。
《扬子晚报》总编辑王文坚
诗歌要解决“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
龚学明是我的同事也是战友,我们毕业后进入同家单位,在这个平台,一起经历了从青年到中年,现在甚至于说是老年的生活过程。我对他很了解,在大学期间,我们各自加入了自己母校的诗社,当时也是一腔热血写朦胧诗,写得不亦乐乎。他成就比较大,在大三就得以发表了诗歌,随后又在《雨花》《南方文学》等书刊发表作品,最后因为文学爱好被分配到了报社。后来随着诗歌的退潮,他又忙于工作和家庭生活,写诗的步伐逐渐放缓,而现在网络催生出新一轮的诗歌热,再度唤起了龚学明对诗歌创作的热情。
诗歌应该是拒绝于停留在事物的表面,更注重向深处挖掘,捕捉瞬间的感悟和灵感,抒发隐秘而令人感叹的情感。诗人创作当中最需要解决两个问题,就是写什么和怎么写。
龚学明将重点放在了亲情诗歌上,和他自身的经历有关,他对亲情的关注和写作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他出生在昆山的一个贫苦农村家庭,从小见惯了父母养育自己和兄妹的辛苦。17岁离开家乡到南京学习和工作,其实我们都一样,数十年都有一种游离在外的感觉。与父母聚少离多,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因感恩而想报道的心,始终围绕着他。父母先后离世,他的悲痛无处宣泄,最后在诗歌上找到了出口。
我想他主要是追求三个层面:第一是“感恩和疗伤”,他实际上有一种内疚的心态在,外人看来,他的爸爸妈妈可能很普通,作者眼中,父母确实不平凡。他希望通过这两本书籍,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父母一辈子的人生轨迹;第二是“感动和共情”,他在面对父母患病,即将失去或正在失去父母时所写的诗句,充满了焦虑、哀伤、悲痛,用一颗炙热快要破碎的心在写诗;第三是“对死亡命题的和解”,失去父母之后,他开始思考生死,由对死亡的不解憎恨,到对死亡的接受和解,慢慢去平衡痛苦,最终他接受了生命传承的观念。
南京图书馆馆长陈军
写父母又是在写故乡
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离开和回归的情感状态。龚学明在写父母,也是写故乡的诗意。在文学领域,爸爸和妈妈本就是故乡代表性的符号。他在书里写“17岁离家,至今未归”,未归的是故乡,他怀念老家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
他写诗,是在经过岁月长期打磨后的一种深情回首。所以他的诗集,亲情之外,又展示出一种史诗的感觉,这和他诗歌写作彰显的历史感是密不可分的。有了历史感以后,我们再来读诗,就可以看到诗词镀上了一层金属的质感,充满了回忆时间的文学浓度或深度。比如说《爸爸谣》提到的村庄,我们可以读到其中的感情张力,他写到:“村庄的背后一定有另一个村庄/村庄的前面一定消失全部的村庄。”
亲情也好,对故乡的眷恋也好,他的诗歌之所能够引起我们阅读的兴趣,离不开他巧妙的、别具一格的表达。龚学明捕捉到我们生活的美感,写出了很多优美的句子,读者会情不自禁联想到我们的父母,我们的故乡,我们的故事。
《深圳诗歌》主编李犁
诗人以儿童的眼光和心理看世界
看完龚学明的诗集,我在从深圳飞往南京的飞机上,写下了近4000字的读后感,思绪一涌而出,像写诗的灵感一样。我用两句古人的句子来形容我读龚学明系列亲情诗的感受,那就是“动人无际,一触即觉”。“动人无际”是指他亲情诗的真心、用心、贴心、走心的程度,“一触即觉”既是指写作的诗人,也是指接受的读者。诗人被亲情有关的一些事物感动,刚一触碰就灵感爆发,诗句就自动生成,根本不用冥思苦想。
龚学明的亲情诗明显与北方诗人写的不同。这与作者个人的心理类型和气质,以及所处的地域和历史长期浸染成的审美习惯不同有关。虽然没有孰优孰劣,但还是各有差异。我看过北方诗人写母亲的诗,悲伤都如激流和瀑布。龚学明写母亲哪怕最激烈处也像在自语,写出的诗像月光下的溪流,细婉柔软。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说:“只要让父母活,愿为你们反复写诗。”这多像小时候我们拿心爱的玩具去换妈妈的一个拥抱和笑脸!诗人在父母面前,就会还原为儿童,而以儿童的眼光和心理看世界,一切都充满了意趣。从这个角度来说,诗人不必通晓更多的人情世故,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对万物的敏锐力,才能从风吹草动的细微变化中发现动人的蛛丝马迹,灵感泉涌。
凤凰诗歌出版中心主任马铃薯兄弟称龚学明是一位探索和写作的诗人,而不是站在聚光灯下的诗人,他擅长抓细节,抓切入点,这可能和他的新闻工作经验有关,“他对父母亲情的书写,其实是对中国农民的书写,以诗歌讲述中国故事。”
现代人还需要诗歌吗?南京理工大学副教授黄梵认为,在龚学明的书里可以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诗歌的价值不止来自于它本身,还来自于人,首先是做人,再来谈写意。当代社会存在较多不确定性,诗歌对很多人来讲是一个精神的拐杖,“在龚学明的诗歌里跟着父母成长,可以感受到那种经得住考验的亲情。”
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茱萸表示,亲情书写是我们中国传统诗词非常重要的领域,在新诗历史上,也有许多父母之爱、亲子之爱的内容,但它其实还没形成一个鲜明的主题,“所以在诗集出版史上,这两本诗集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个案,非常值得讨论。”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编辑梁雪波说,专门为一个人写一本诗集,很少。专门为父亲、母亲写一本诗集,绝无仅有。《扬子江诗刊》编辑顾星环称赞,龚学明诗歌里运用到的“吴语”表达,“方言写作是这几年的热点,但是在创作实践上还存在问题,这两本亲情诗集为方言写作提供了一种可能。”
【作者说】
龚学明:诗歌写作要有敬畏感
首先要说的是我对文学和诗歌的敬畏。和许多诗人一样,诗歌越写越不敢写,深感诗歌是神圣而严肃的。我这十多年来,创作的诗歌数量不少,估计应该在千首左右,但我绝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我写亲情诗歌是必须要写。今天讨论的这两部诗集,几乎每首诗都很沉重,它们不是简单的分行,不是文字的堆砌,它们浸泡着我的泪水和血水。诗歌绝不是文字游戏,是诗歌让我走出人生最大的困境。
新诗发展虽已百年,但新诗写作还未成熟,问题很多。诗与非诗,好诗与甭诗等等,都没解决。我在写作中同样存在疑惑,比如现代诗歌可不可以抒情的问题,抒情与技巧如何平衡的问题,诗歌是否真的只存在怎么写而不存在写什么的问题。今天专家们的发言,给了我很多启发,容我会后好好学习和消化。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孙庆云 姜天圣
校对 徐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