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史记|胡小石的抗战诗史:于长夜膠膠中,以诗笔刻录民族魂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10-09 09:55:00
1937年,全面抗战的烽火席卷中国。南京中央大学文学院教授胡小石,这位以古文字学、楚辞研究和诗词、书法创作闻名的学者,被迫踏上了颠沛流离的西迁之路。他的诗笔,也从书斋转向了破碎的山河与悲怆的众生。在八年离乱中,他创作了大量诗篇,堪称一部“抗战诗史”,真实而深刻地刻录了一个时代的苦难、坚韧与希望。2025年9月,南京大学举办“长夜膠膠——抗战中的胡小石先生”专题展,首次集中公开展出了这批珍贵的诗稿手迹。通过泛黄的纸页和力透纸背的墨迹,我们得以穿越时空,走进一位学者诗人波澜壮阔的内心世界。
弦歌不辍: 从书斋到旷野
抗战爆发前,胡小石的诗作多以题咏、唱和、学术考据为主,风格典雅深奥,是典型的学者之诗。然而,国难将他从宁静的校园抛向了广阔而残酷的社会现实。他的诗风随之发生了深刻的转变。诗歌的题材不再是书斋里的古器物或典籍,而是眼前真切的流亡图景、日机的狂轰滥炸、友人的英年离世噩耗以及百姓的深重苦难。
“弦歌不辍”是胡小石在抗战中的坚定信念,也是其诗史的精神底色。在警报频仍、物质匮乏的极端环境下,他依然坚持授课,讲授《楚辞》《甲骨文》等课程,撰写了《楚辞郭注义徵》等学术著作,深入发掘民族文化精髓。他批校的《经典释文》,上面还写有倭寇侵扰的记录。
据南京大学高研院院长徐兴无教授介绍,抗战中的胡小石先生,在中央大学、云南大学、白沙国立女子师范等多所学校任教,到社会上去演讲,“他在学术上更加勇猛精进,讲《楚辞》,寄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切齿仇恨;讲杜诗,寄寓身遭离乱却忧国忧民的悲怆之情。他还完成了学术史上第一部《中国书学史》,以汉唐文学和书法代表中国文化之极盛,标榜刚健磅礡的民族精神,他的诗歌创作和书法创作更是国难之中沉郁顿挫的诗史和慷慨激昂的心画。”
曾有人如此记述胡小石讲述《楚辞》的盛况:大教室内, 灯光明亮, 座无虚席。门厅与过道内, 挤满了慕名而来的旁听者, 门外草坪上, 也坐满了手拿笔记本的学生。胡小石身着长衫, 手持长剑,缓步上台, 掌声响成一片。先生站定, 举剑曰: “剑, 能陆断马牛, 水击鹄雁, 当敌力斩。自古名士多爱剑, 屈原也不例外。”言罢, 先生突然“嗖”地一下拔剑出鞘, 剑锋寒光逼人……文人风骨,跃然而出。
国难诗史:创伤实录与心灵震颤
胡小石的抗战诗,最显著的特质是其“诗史”价值。他用精炼的诗歌语言,为那段历史留下了鲜活而深刻的注脚,写下了一位知识分子精英与国家和民族同呼吸、共命运的历史。
亲历流离失所的生活,他以诗作《见流人鬻衣者》等记录了物价飞涨之际,人们生活之艰难:“长望涛江亦当归,舞沙如雪涴金泥。修蛾明日潇湘去,自趁蛮墟卖嫁衣”。《咏伤兵二首》对生活无着的伤兵寄予莫大的同情,《夜闻捕盗》则对“战伐生理难”“非饥宁有此”的“盗贼”寄以哀怜。《南京陷及期书愤》,更以激昂的笔触表达了对日寇侵略的愤慨,“龙虎开天阙,金汤拥石头。 崩腾狂寇入,梦寐一星周。 吊楚南公誓,收京杜老讴。 寸心与江水,奋激日东流。”
战争意味着死亡与别离。胡小石的诗中,有大量悼念友朋与志士的作品.
徐兴无教授说,“从1931年到至1945年,14年中,胡小石先生饱尝了颠沛流离的人生,深切地体会到了国家、民族、师友、自己以及家人的困境。他敬重的老师陈三立先生在芦沟桥事变后的北京忧愤绝食而死;胡先生随中央大学西迁重庆之后,他最亲密的朋友吴梅先生、胡翔冬先生先后病逝于流亡途中;因病未能随学校西迁的王伯沆先生虽贫病交加也不事敌寇,困卒于家中。他的好朋友、中国共产党的早期创始人和领导者陈独秀也病逝于江津。胡先生长歌当哭,一一哀挽他们的离去,而此时的他和逝去的师友们身上都表现出了一种共同和强烈的精神,那就是与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同命运、共患难的高尚气节。”
现场展出的《哭瞿安》《题瞿安遗椟为冀野》等诗,既饱含对挚友逝去的个人悲痛,更将这种悲痛上升为对一代学术精英在战火中凋零的文化悲歌。他哭的不仅是吴梅个人,更是被战争摧折的文化命脉。瞿安即吴梅,胡小石与吴梅同在南京任教,吴梅擅长度曲、吹笛,胡小石精通书法、诗词创作,两人常一起参与南京文坛的雅集活动。1937年抗战爆发后,两人均随中央大学西迁。吴梅因体弱多病,辗转至云南,胡小石则迁至重庆。尽管路途艰难,他们仍通过书信保持联系。1939年吴梅在云南大姚病逝,胡小石闻讯极为悲痛,写下多首悼亡诗,感伤战乱中知音难再得。这些情感真挚沉痛的悼亡诗,是个体情感与家国命运的深刻交织,为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集体创伤留下了珍贵的记录。
毛颖剑锋:书法与诗境的交融
胡小石不仅是诗人,更是近代书法巨擘。在抗战期间,他的书法艺术与诗歌创作形成了奇妙的互文关系,共同构筑其“抗战诗史”的独特风貌。展览中的“毛颖剑锋”单元,生动展示了这一点。
他为《国难特刊》《新民族》等抗战刊物题写刊名,其书法风格在此时更显刚劲雄强、峭拔峻厉。笔锋如刀,剑拔弩张,一改往日书卷气的典雅,充满了金石般的铿锵之力与不屈的斗志。观看他的手稿,不仅能从文字中读到“长夜膠膠”的压抑与悲愤,更能从笔画的顿挫、墨色的浓淡、布局的险峻中,直观地感受到诗人内心情感的激荡与挣扎。
当台儿庄大捷的消息传来,他兴奋地写下五言律诗《台儿庄大捷书喜》: 乍有山东捷,腾欢奋九州。不缘诛失律,安得断横流。淮涘屏藩固,风塠早晚收。低回思白羽,一写旅人忧。
书法,于他而言,不再是单纯的艺事,而是人格气节的外化,是“书家报国,以笔为剑”参与抗战的实际行动。诗与书,一文一质,共同铸就了他作为“抗战诗人”的完整精神图谱,使其“诗史”不仅可“读”,更可“观”,具有了双重的艺术感染力与历史震撼力。
万金家书:诗史背后的家国情怀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杜甫的诗句在胡小石身上得到了真切的体现。展览中的“万金家书”部分,展示了胡小石与家人,特别是与远隔滇渝的儿子之间的通信。这些家书,是其“抗战诗史”最私密、最温情的注脚。
烽火八年,父子远隔滇渝,彼此无时不在日机投弹轰炸、机枪扫射之下。在信中,他关切家人的温饱安危,絮叨生活琐事,展现出作为普通人的一面。与此同时,他也在家书中谈论时局,交流对战事的看法,互相鼓励坚守气节。家书让我们看到,胡小石的宏大诗史叙事,是建立在具体而微的个人情感基石之上的。他对民族命运的忧思,源于对家庭平安的渴望;他对文化传承的担当,始于对子孙后代的责任。正是这种“家”与“国”的同构关系,使得他的诗篇既有历史的厚重,又不失人情的温度,其家国情怀也因此显得格外真实和动人。
展览主题“长夜膠膠”四字,正取自胡小石当时的诗作,形象地表现出长夜漫漫的等待,忧患复仇的意志。“主人但取不鸣雁,长夜胶胶是杀机”,创作于抗战时期的《买小鸡饲之戏柬禺生》一诗,化用了《诗经》“风雨潇潇,鸡鸣膠膠”之语。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正是中国读书人在天下危亡之际的品节和担当!
“长夜膠膠”专题展,让尘封的诗稿重新焕发光彩。胡小石先生的抗战诗史,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了过去的苦难与风骨,也烛照着当下与未来。它提醒我们,学问的生命力永远根植于时代的土壤,知识分子的气节,永远是民族精神不可或缺的脊梁。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冯秋红 实习生 雍茜如 视频|苍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