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这间熟悉而逼仄的斗室，心中感慨万千。这或许将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前来。

这是一套位于南京城西南莫愁新寓小区的两居室，建筑面积仅五十平方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的初中班主任、语文老师王满惠一家便安居于此。自此，我们班二三十名同学，每逢春节必来给王老师拜年。彼时，空间局促、陈设简朴的斗室，总是充盈着师生的欢声笑语，流淌着丰沛的精神暖流。

我们1968年10月进入南京工读中学就读初中。特殊年代下，部分同学无心向学。上课铃响，王老师神情肃然步入教室，目光如炬，扫视全场。无论坐在何处，总能被他那温和而有力的目光捕捉，喧闹的教室顷刻归于宁静。

那些日子，王老师带着我们课堂求知，也前往所街麦田收割、肥皂厂里学工、江心洲头放歌。1970年初，同学们告别学校，或下乡务农，或进厂学徒。我随父母下放苏北，此后在农村劳作、返宁求学、赴京深造、埋头事业的漫长岁月里，与初中同学疏于联系，亦久未面谒恩师。直至1993年春节，应同学相邀，方得再到王老师家中拜年，由此开启了每年春节必至的拜师之旅。

王老师是班上多数同学求学路上的最后一任班主任。踏入社会后不免遭遇诸多困顿，他始终是我们倾诉心声、寻求指引的依靠。而我与王老师同执教鞭，交流更似泉涌。每次登门，我必带上近期发表的文章与出版的书籍，王老师总会欣慰和仔细地翻阅，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是在检视一份学术传承。拜年之际，我们亦静听王老师如数家珍般追忆往昔。他1964年毕业于南师中文系，默默耕耘于普通中学，担任班主任27载，中层干部10年，37载杏坛辛劳，竟与后来校名“市37中”暗合。老人家2001年退休，本应安享晚年，却不幸罹患尿毒症。然而，王老师在病魔面前展现的坚韧超乎想象。围坐他身旁，聆听他回忆往事、笑谈人生，妙语连珠、声音洪亮，神情泰然自若，全无半分病痛带来的阴霾。

七十五岁后，王老师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并发症接踵而至。那些年，我们心怀忐忑与忧虑，终于盼来了2019年1月20日，在斗室为他老人家庆贺八十寿辰。那天，虽时值“大寒”，斗室中却人头攒动，温暖如春。然而，寿诞之后仅半月，恩师王满惠永远辞别了他深爱的家人和敬仰他的学生。回望这跨越半个多世纪的师生情谊，所有的学生无不心怀感念。

恩师仙逝，我们每年春节依然前往斗室，看望与王老师相濡以沫的师母。连续五年，相见时的亲热一如往昔。然命运弄人，师母竟也罹患同症，于2025年5月3日溘然长逝。十余名同学再聚斗室吊唁，环顾眼前熟悉的一切，心中凄楚难言。三十多年时光荏苒，市民的居住条件早已今非昔比，而王老师夫妇却始终坚守在这方寸斗室。这，正是恩师一生清贫自守、辛勤耕耘、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生动写照。刘禹锡“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之句，仿佛是对这斗室的由衷礼赞。

立于室中，我长叹：这一别，恐成永诀。自1993年起，悠悠三十二载，每年春节我从未缺席于这方心灵家园。回望人生旅途，此般恒常的约定绝无仅有。这间斗室，早已在我心中化作一座圣殿，承载着无尽的回忆与永恒的情谊，并将永世长存。

作者：周世青

来源：扬子晚报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