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藤湖南与他的学生宫崎市定的图书在今日中国仍在反复刊印流通，影响深远，他所提出的赵宋近世说与文化流动说，别有洞见。

内藤湖南毕业于秋田师范学校，做过小学校长，后到东京、大阪，投身报业，声誉鹊起。他在不惑之年，离开耕耘二十载的媒体赴东京帝国大学教书、研究，直至退休。内藤湖南是货真价实的汉学家中国通，他曾先后十次到中国，尤其是多次去中国东北，都有他自己的观察与发现。他最为著名的是1899年在戊戌政变之后的中国之行，他游历大江南北，接触严复、张元济、文廷式等，评说张之洞、康有为、梁启超、王照等，留下笔谈记录，弥足珍贵。

而就在1899年的秋冬之际，126年前，他到访南京四天，写下有关文字，为我们留下了当时这座沧桑古城的历史面貌丰富信息。

一

内藤湖南在孟冬十月自武汉沿江而下，16日抵达南京，“渐渐接近金陵，感觉山川形势也壮大起来，小三山、犊儿矶、三山等胜地接连涌入眼帘。北岸的乌江镇、项王庙离岸稍远，因为这里的大江宽到约一至二海里，难以指点辨认。突然看到南岸峰峦相连，和城墙参差隐现，后边镇坐着高峻的钟山，不用问，这就是金陵了。于是下船，在下关上岸”。

有日本人骑驴前来迎接内藤湖南，他“从下关进仪凤门，沿着张之洞在甲午乙未的战事中替刘坤一守城时修筑的马路走了将近二日里，就到了离总督衙门很近的科巷的东本愿寺”，寄宿栖身在此。内藤湖南对这一南京马路有如此描述，“这条马路很平整，两边种着细细的柳树，树和树之间只有两三尺的距离，都从离根部三尺高的地方生出枝杈。时节已经是孟冬，枝叶难免萧条”“南京丧失帝都之位已经有四百多年了，加上遭遇了近年的长发贼之乱，城内荒废萧落，连马路两侧的人家都稀疏不相接连，田畴竹树，犬牙交错，好像走在村落之间。去本愿寺的一路上，只有鼓楼当街而立，高耸摩天，让人感受到一些往日帝都的气象。在其附近孤零零的北极阁下，西欧传教士的住宅特别醒目。”令内藤湖南惊诧的是当时南京的残破荒凉：“城内外的民房合在一起也仅能充填城内的三分之一。”

仆仆风尘，安顿下来，内藤湖南在当日下午就去了当时被认为是南京最为繁华的三山街。次日早晨，内藤湖南去明故宫、明孝陵，站在明故宫的城垣之上，放眼瞭望，“在故宫旧址的北面，内外城之间，可以看到覆舟山”，从朝阳门也就是如今的中山门，“走到城外，高峻的钟山当面而立，山脚下高原枯草，古坟散落在陵谷之间。没有一棵树遮挡视线，孝陵的残阁、丹壁遥遥可以辨认”，内藤湖南“沿着城墙向北，从燕雀湖畔穿过高原之间骑驴而行。座下的驴不待我们策鞭就跑了起来，似乎欣喜于景色的广阔。地志上虽然记载这一带有吴国孙权的陵墓，可是我们根本找不到能认定的坟陇。金陵的城墙高五丈到七丈，虽然没有北京那样的扶壁，但它的像被抹子抹过一样的瓦墙，因为长了苔藓而显得黝黑，与燕雀湖相接的部分，和湖光相映，更显出景色的秀美。”内藤湖南所说“高原”显系夸张，他找不到孙权陵墓，这位写过《诸葛武侯》的东瀛学者，熟知三国故事。

游兴不减的内藤湖南，下午继续探访雨花台、莫愁湖、清凉山。他自三山街过镇淮桥，从聚宝门出城，“报恩寺的大磁塔，其壮丽的程度据称是江南无比，但现在已经荡然无存。过了长干里便是山路了。从前云光说法、天花乱坠的故迹已经徒留其名。附近山顶上有兵营，据说是曾国荃坚守四十余日、谋划出收复金陵的策略的地方。”

一路上，内藤湖南还看了一处刘园，谁的刘园？刘基。他“横穿过长干里，到达刘园。进去的时候不知道所谓的‘刘’是指什么人，但见亭榭泉石，很有情趣。园的后门立着一块石头，上边刻有‘刘家墩’三个字，记载着这里是明代青田伯刘伯温遗宅的事由。经过五百年的风霜，余泽不穷，和南京城一起存留了下来，实在是可喜可庆。”

内藤湖南继续“沿着护城河朝西走，看到即便是这江南佳丽之地，都城劫后的寂寥，过了三十年还没有得到恢复，加上初冬的景色萧索凄凉，仿佛寻访北京西郊天宁、白云等寺观时的光景，不免有‘却望并州’的感触。渡过城西南角的赛虹桥向北走，秦淮河在西水关与护城河合流，水平波稳，船只往来频繁，留下一些昔日繁华的痕迹。再稍稍前行往西拐，就到了莫愁湖。”

内藤湖南在莫愁湖看了华严庵、胜棋楼、卢莫愁石刻像后，他在石城桥过秦淮河，再从汉西门进入城内，“沿着城墙的内侧前行，到达清凉寺，寺已经相当荒废”，他登上翠微亭，“亭的四周是风景名胜，虽然成了兵营，士兵一半时间也是从事农业来维持生计，他们出入兵营并没人盘查。亭中堆满了稻草，连能小憩的地方也没有了”，而这里的风景，给内藤湖南以深刻印象：“城西的风景、江流，如手可掬，太白诗中的三山，仿佛落在天外，只有这还和以前一样，而白鹭洲在何处？就连凤凰台都已经荡然无存，又到哪里去寻找吴宫的花草、晋代的衣冠呢？这里是元代和南唐李后主避暑的地方，山虽然不高大，但树木繁密、幽径曲折，是人们愿意居住的地方。登上孙权的斜月楼的遗构，再一次饱览了这里的名胜景色，然后下楼踏上归路。从荒废的让人看不出是城里的古坟、田垄、陵谷之间穿过，看到成了民房的袁简斋的小仓山房的遗址，回到学堂的时候，天色已经稍稍转黑了。”内藤湖南所说学堂，就是科巷的本愿寺。

二

在南京的第三天上午，内藤湖南由人陪同，先登鸡笼山、北极阁、钟楼，再去毗卢寺。内藤湖南没有找到胭脂井故址，他在鸡鸣寺放眼玄武湖，“湖比莫愁湖大得多，里边有莲萼洲、新洲等三四个洲。败荷残柳，参差高低，亭榭掩映，让人追忆起六朝的往昔。”他离开鸡鸣寺，上北极阁，到钟楼，去当时南京最大的寺院毗卢寺，内藤下午又去看了秦淮河旁的文庙，“归途中逛了一下书肆、墨帖店等处，在金陵刻经处拜访了杨仁山先生”。

19日是内藤湖南在南京的最后一天，他先去了燕子矶，在下关吃了面条，印象很差。20日上午，内藤湖南乘马车再到下关，搭乘天龙丸，离开南京，前往上海。

内藤湖南就此次中国之行，有如此总结，“中国的风景，长处是苍茫、宏阔、雄健、幽眇，而不在明丽、秀媚、细腻、曲折”。他特别提到南京，“雄浑是金陵景色的特点。京津地区苍茫有之，但山太远，反而缺少雄伟的感觉。杭州地区明媚有之，但山太近，所以完全没有雄伟的风貌。金陵的山，不太远也不太近，苍翠萦绕，时而缺角的地方，更使人感到幽远无际。还有钟山，虽然不算很高大，但极富雄伟的气势。野色远近，高城百里，策马走在从孝陵到朝阳门的高原上，会使你想到驰骋千军万马、旌旗蔽野的古代英雄们”，他甚至说，“在金陵做总督而不起反心的人，一定是个庸才”。

内藤湖南为南京写了一首诗：

寂寞山川阅兴废，秦淮秋色感难胜。

莫愁湖冷疏疏柳，长乐桥荒漠漠塍。

儿女英雄千载恨，君王宰相一春灯。

凭谁更问南朝事，碎雨零烟满秣陵。

王振羽

校对 盛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