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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仇英《桃源仙境图轴》(局部),天津博物馆藏
形容顾荣的文字总是很好。
陆机写诗赞他“渊哉若人”;张华说他“凤鸣朝阳”;《世说新语·赏誉》更是讲他“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龙章”,到宋代陈大昌写《演繁露》那会儿,“诸葛武侯挥白羽扇,指麾三军;顾荣征陈敏,自以羽扇挥之,敏众大溃”——气定神闲,真可谓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远望过去,一眼唯他耀耀独立,风姿令人神往。若乍读,恐怕觉得顾荣高傲,难以为情,谁知细看史书,却原来是个敦朴的厚道君子!
顾荣,字彦先,出身吴郡(今江苏苏州)顾氏。他家是越王勾践的旁支,因封在顾邑,所以从此以顾为姓。从东汉开始,吴郡顾氏就“世为吴著姓”,族中诸多子弟在朝为官不说,顾荣的祖父顾雍,更是做了十九年东吴丞相。顾荣的父亲顾穆(一名顾裕),乃是宜都太守——宜都这地方,是东吴的军事重地,尤其西陵,被称为“国之关限”,曾派万余兵力驻扎,扼守长江峡口,以防魏、蜀来袭。顾穆担任此官,可见朝廷对他的看重。
只是这样的重视,到顾荣那会儿,就有些淡了。顾荣从少年时便有“朗俊机警,风颖标彻”的名声,但二十岁出仕时,担任的只是黄门侍郎、太子辅义都尉这样名头响亮,其实没什么实权的清望闲职。且那时吴末帝孙皓与世家的冲突放到了明面上,“侍臣多得罪”,若非顾荣性情宽厚,能“以智全”,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晋平吴天下太平砖,南京市博物总馆藏,@以史为鉴 摄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种更让顾荣难以忍受的生活。太康元年(280年),西晋灭吴,因忌惮“趑雎,屡作妖寇” 的吴人,朝廷明面上采用怀柔政策,“抚循羁旅,虚怀绥纳”,“宾礼故老,搜求俊乂”,暗地里却强将东吴将领部曲迁移到淮南,想削弱他们的力量;更不必说许多百姓,被当做“生口”,赐给达官贵人了。
如此境况,谁不反抗?因此吴灭之后,吴人屡屡起义。譬如太康三年(282年)九月,“吴故将莞恭、帛奉举兵反”;八年(287年)十二月,“吴兴人蒋迪聚党反,围阳羡县”,叛乱不断。这不免形成恶性循环。洛阳这边的态度,觉得“东南有兵气,不宜用远人” ,东吴是“变衅之所出,易生风尘之地”,吴人呢,“有不自信之心,宜得壮主以镇抚之”,尽是防范。
西晋士族形象
局势如此,如顾荣这样的东吴世家子弟——还譬如他的好友陆机,大多选择了隐居,不问世事。《晋书》写他“吴平,与陆机兄弟同入洛”,那其实都已是元康二年(292年)的事了。距离吴亡,已过了整整十二年。只可惜,顾荣万千犹豫,最终下定出仕西晋的决心,却未必是个好的选择。人家把他和陆机、陆云并称,叫做“三俊”,可顾荣根本不在乎“三俊”这么一个虚浮的名号,毕竟,早在少年时,他就是东吴五俊之一了。他更在乎的,是西晋士人对他的态度,以及仕途的畅达。
可惜两样都没能如他的意。
除了张华等几个同是寒士出身的高官以外,朝中几乎一面倒地看不起顾荣这些人,将他们称为“亡国之余”,极尽蔑视。仕途呢,史书说因顾荣名声赫赫,入洛后“例拜为郎中,历尚书郎、太子中舍人、廷尉正”,可实际情况,并不如此。陆云写信给陆机,就曾提过顾荣的局促,“彦先访为骠骑司马。又云似未成,已访难解耳”,云云,若非张华从中斡旋,顾荣恐怕难以任职。只是即便任职,也是太子中舍人这些名声响亮,其实没什么实权的清望闲职,和他当年在东吴,没有什么不同。也或者还是有些不同的。至少在东吴,他不必遭受别人的蔑视,也不必卑躬屈膝,去乞求一个无法施展才华、没什么前途的小官。
细思至此,怎能不伤?陆机写《赠顾彦先诗》,“清夜不能寐,悲风入我轩;立影对孤躯,哀声应苦言”,尽是孤独;陆云和顾荣短暂相聚,先喜后哀,惶惶然不知未来如何……在这样命途不畅,仕途不显的境况下,顾荣心情郁结,不多久便生了难以平复的病,“疾患渐欲增废”,又添一层肉身痛苦。他有时想借酒消愁,可酒也只是暂时忘忧,清醒后还是不得不面对残酷分明的事实,因此心中更是怅然。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印壁画(北壁)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印壁画(南壁) 借酒浇愁的西晋名士们
他也想过改善这种情况,便刻意结交北人。譬如司隶校尉傅咸,顾荣赞他“劲直忠果,劾按惊人。虽非周才,偏亮可贵也”——这其实和傅咸在历史上的评价极其相似,“风格峻整,识性明悟,疾恶如仇,推贤乐善”,却引来绝不同北人交往、甚至冲突不断的陆机不满,写了两首《为顾彦先赠妇》讽刺他。尤其第二首:
离合非有常,譬彼絃与筈。
愿保金石躯,慰妾长饥渴。
讽刺分明,颇为轻薄。不过,抛开陆机立场来说,顾荣为人处世,倒未必完全出自结交北人的意思。他继承“张文、朱武、陆忠、顾厚”的顾氏家风,同他长辈一样,崇礼厚德,能不为难,绝不给人难堪;若一些小事能给人方便、予人满足,那便绝不吝啬给予,真敦敦然如春风拂面。譬如有次宴会上见端食盘的仆人目光落在滋滋响的肥肉上,顾荣便笑笑,将烤肉让给了这人。那时的他,大概万万没想到,这次偶然的赠肉,后来竟救了他一命。
永康元年(公元300年),司马伦起兵废杀贾后;又见淮南王司马允“性沉毅,宿卫将士皆畏服之”,心中忌惮,不久将他杀掉。秉承“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理念,司马伦担心司马允僚属作乱,便将他们送到廷尉,打算全部杀掉。幸好当时顾荣坐镇,大部分人最后都保住了性命。不过,这时的顾荣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司马伦执政不过一年,便被齐王司马冏等人所杀,与他有过利害关系的人——无论自愿或被迫,不是被贬,就是被杀。顾荣曾担任过司马伦儿子司马虔的长史,自然被牵连其中。幸好上刑场的时候,发现负责这件事的人,恰是当年自己赠肉的小仆!小仆一眼就把顾荣认出来了,极力营救,顾荣才堪堪保住性命。
青瓷耳杯及承盘 西晋 枫桥狮子山一号墓出土,吴中博物馆藏
后来司马冏听说他名声,将他征召为大司马主簿。因有前面“杀头之祸”,加上司马冏骄恣妄为,顾荣恐怕哪天他也像司马伦那样成败匆匆,牵连自己,只好每天喝酒喝到昏昏然,不理政事。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顾荣左思右想,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朋友冯熊。冯熊为他求到了“不失清显”的中书侍郎,顾荣心满意足,不再放纵酣饮,认真办起公务来。
谁知又有人问:“你做大司马主簿的时候,日日喝醉,为什么现在每天不喝了?”——何前醉而后醒邪?也许只是别人好奇,无心问起的一句话,然而对精神紧张的顾荣来说,无异于一种“提示与警醒”,便又只好拿起酒杯,狂饮滥喝起来。他心中苦闷至极,与朋友写信,竟说自己“见刀与绳,每欲自杀”,只是人前微笑,无人所知罢了。
青瓷扁壶 西晋 枫桥狮子山一号墓出土,吴中博物馆藏
这样的苦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增无减。顾荣所料不差,太安元年(302年),司马冏败亡;顾荣先后在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颖手下做事,只可惜这两位王爷,也都先后被杀。他不是没动过归隐江东的念头。好友张翰(就是那个思鲈鱼莼羹归去也的张翰!)说,“天下纷纷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我自己呢,本是山林间人,也不希望此生有什么成就了,不如归去。听了这话,顾荣也很怆然,只想和张翰一道归去,“采南山蕨,饮三江水尔”。
不过,他毕竟不像张翰那般洒脱,吴郡顾氏曾有的功勋、家族厚望,无不是压在他这样的世家子弟肩头的重石,因此顾荣虽愀然不乐,但还是暂时留了下来。一直到永安元年(304年),晋惠帝西迁长安,八王之乱已到尾声,司马家的王爷血亲相残,所剩无几,顾荣终于不堪忍受,“以世乱不应,遂还吴”,回到了江东。
校对 徐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