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堂村的青砖墙在晨雾中洇出水痕,艾草香气凝成细小的露珠,顺着何首乌藤的脉络滚落。碾药的石臼已候在阴影里,等待与老人布满褐斑的手掌重逢。
木门吱呀推开时,铜杵正与石臼相撞出清响。八十九岁的孙广耀佝偻在药碾前,白炽灯管在他背上投下斑驳的阴影。相机自动对焦的红光扫过墙面,惊飞了伏在《赤脚医生手册》上打盹的狸花猫。“后生,请坐。”老人左脚一钩,三个包浆发亮的马扎便滑到我们跟前。摄像机刚支稳三脚架,一柄乌木戥子忽然塞进我手里。“手稳的娃子,帮我称三钱茜草炭。”戥秤的铜杆上已被老人的手指摩挲出包浆,“我1972年行医,接生王家媳妇的头胎,剪子抖得豁了刃,最后硬是拿牙咬断脐带。谁不是壮着胆子开始行医?”泛黄手册里滑出几根枯卷的益母草,就是当年王老先生给产妇开的药方。
年轻时的行医故事讲了整整一天,时而千钧一发,时而风平浪静。
暮色四合时,老人蹲在泛着桐油味的药箱前,掏出糖果盒招待我们。蓝布账本掀起的尘埃在斜照里起舞。1978年的立春时节,为了答谢救命之恩,张家媳妇往他药箱里硬塞了半布袋枸杞,王家汉子扛来整株当归,当归根须上的泥土还带着北大荒的黑油光。这些零散的馈赠感动了当年的小孙医生,珍藏数十年的奖状上,“齐齐哈尔市先进个人”的钢笔字已褪成鸭蛋青色,唯独市卫生局的朱砂公章还红得惊心。孙老先生年轻时在齐齐哈尔市支援当地的卫生事业,后回到家乡山东省聊城市孙堂村,不肯安享晚年,继续在乡间行医。此刻,老人招待我们的药酒里,浮沉着半个世纪的晨霜夜露。
调研收尾时,老人突然追上我们,他枯竹节似的手指捏着蓝布帕,将裹在其中的一包决明子硬塞进我的背包侧兜,“你们年轻人,老看电子屏,时间长了伤肝阴。记得回去多用决明子煮茶喝。”汽车碾过晒药场残留的柴胡碎屑,后视镜里,老人站在诊疗车旁的身影渐渐坍缩成墨点。
回校后,当电子显微镜将决明子切片放大成六边形蜂巢时,我再次回想起孙老先生这辈子救过的人,走过的路。4万字访谈稿在U盘里积蓄着无数感人的细节,或许,田野调查的真谛,是让年轻的心学会把握乡村医生的精神,并把这份责任铭刻心间。
作者:陈书源
来源:扬子晚报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