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到处都能看到香樟树,每年春分一过,气温上蹿下跳。那些绿了一整个冬天的香樟树,好像一夜之间,绿叶一层层变成了红叶,红绿错杂相生,煞是惹眼。不管有没有风,叶子都簌簌地往下落。地上落满了叶子,金黄金黄的,亮闪闪的,就像被阳光洒了一层金粉;还有些红铜色的叶子,红得特别稳重深浓,看着就像晚霞里掉下来的碎片。
跟秋冬季节那些干瘪灰褐的枯叶不同,香樟的落叶饱满、圆润且完整,不会打卷儿,它们层层叠叠地铺满地面,宛如一床华丽的拼布毯,每一片叶子都是大自然精心镌刻的图案。
楼下有几个孩子,先是一起骑车、奔跑、追赶。突然一个孩童像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蹲下身子,轻轻捡起一片金黄的叶子,举到眼前,对着阳光仔细观察叶脉,那叶片在日光下映出清晰的脉络。小伙伴问他在干吗?他把树叶递到小伙伴们面前说:“你们闻闻,好香啊!”
是的,微风拂过,香樟叶特有的清冽香气四下弥漫,无处不在。这香气,混合着樟脑的凛冽与嫩叶的甜润,仿佛连空气都成了清香的溪流。路人走过,那香气便悄然渗透进他们的衣襟、发梢。一位原本咳嗽不停的老人,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舒服通畅的神情。
当脚步踏上这满地的落叶,清脆的声响随即响起。新落的叶子含水量高,那声音沙沙里带着弹性,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然的音符上,与秋日落叶干裂碎响截然不同。楼下的一对青年男女故意绕路,在落叶上漫步。女孩提起裙角,欢快地跳着格子,这清脆的踩叶声,如同大地在翻动它的诗页,每一页都书写着春天的故事。
不远处,一位保洁阿姨倚着扫把,静静地站着,既像在吹风,又像在晒太阳,没心没肺地任由落叶在地上肆意铺展。有人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扫去落叶?”她摆摆手,没有说得到小区物业经理的允许,而是笑着说:“扫它作甚?人家活了一冬,好不容易穿件新衣裳,总要显摆几天。”听口音,像是山东人。
我很高兴,保洁阿姨最终推着空车走了。她的扫帚上,一片叶子也没沾。
香樟的生命节奏是独特的,在新生前告别,用最丰盈的姿态谢幕。像退休的老教授,兜里还揣着学问;原来有些告别,只是为了把味道种进泥土里,等待下一次生命的轮回。
老叶落尽后,新芽便从枝梢冒出来,起初是怯生生的嫩红,蜷缩如婴儿的拳,不过几日便舒展成粉色的薄翼,在风里轻轻颤抖。而后,几乎是一夜之间,细碎的小花开了——米粒般的黄绿色花苞攒成簇,像谁把星星碾碎了撒在枝头。那香气不似桂花甜腻,也不如茉莉张扬,而是清冽中带着一丝药草的苦。风一过,整个小区楼房之间的空间和所有敞开窗户的屋子都浸在这气息里,连空气都澄澈了几分。
蜜蜂钻进密密匝匝的花间,翅膀振得嗡嗡作响。香樟的花蜜该叫什么蜜呢?我不知道。我猜想,这是香樟树熬过寒冬才酿出的滋味,定然比寻常花蜜更金贵些。
日子一天天暖起来,香樟树新生的叶子也愈发宽大厚实,可无论叶如何生长,香气始终不散:落叶暗香,落花熏香,抽叶新香,连树荫下漏下的光斑,仿佛也沾了香樟树清澈微苦的香味。直到春末,整棵树披挂齐整,立在风里沙沙地响,像在翻动一册写满香气的绿色典籍。
作者:李新勇
来源:扬子晚报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