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面 | “云门舞集”总监郑宗龙: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2023-11-16 15:02:43

阔别4年,台湾现代舞蹈表演团体云门舞集即将携作品《霞》重返江苏大剧院,同时这也是郑宗龙首次以云门舞集艺术总监的身份亮相大陆。

在扬子晚报紫牛新闻专访的前一晚,《霞》在江苏大剧院多功能厅举行观众见面会,已经退休的云门创始人林怀民陪郑宗龙一起,师徒二人一身黑衣,背着双肩包匆匆进来。

这次《霞》要巡演4个城市,郑宗龙提前来跟观众见面,而林怀民一直伴其左右。每场见面会前,林怀民先跟大家唠嗑,调侃说是自己主动申请跟来的,“我跟郑宗龙说,你们去工作,我要去见老友”,然后聊聊退休生活,调侃自己稍显发福的小肚子,以及在英国学英语的故事,便告假去吃面条,把见面会丢给郑宗龙。

此行是师父对徒弟首次亮相的助阵,林怀民多次强调郑宗龙接手云门舞集,不是开启“后林怀民时代”。他希望,云门还能一直往前走,不要变成一个只保存他作品的“博物馆”,现在的观众变年轻了,思维不一样,新时代要有新作品,“郑宗龙是属于年轻世代的人”,他还评价《霞》:“云门从未如此轻快,如此多彩。”

接掌云门后不久,郑宗龙就把家从台湾淡水市区搬到了山上。在山上听虫鸣鸟叫,听大自然的声音,可以听到风从山上“踩”着树刮下来,可以看到昆虫的形态……常常这样看得着迷。到了晚上,开了灯,会引来飞蛾,也引来流浪猫。常人看猫扑飞蛾就是猫扑飞蛾,而在郑宗龙的眼里,却是各种舞姿。

住到山上后,他甚至叛逆地打破林怀民规定的“舞者不能爬山、不能滑雪”禁令,带着舞者们爬了合欢山,下山后又给舞者“好看”,因为作业来了,郑宗龙让他们回忆爬山时的姿态和步伐,这些也是他眼里的舞姿。

郑宗龙的创作大多来自生活,在生活里感受到了什么,就去凝视它,然后挖一挖,看有没有可能跟大家产生一种共鸣。

到目前,履新已3年多,他丝毫不敢松懈,交出了三部作品《定光》《霞》《波》。这些作品明显有别于云门之前的作品,但郑宗龙又说他的风格还没定型,还想到处探索看看。

同时,他也跟记者叹息说,一年一部作品的频率令他疲惫,虽然他不敢休息,但也想喘一下。

郑宗龙 李佳晔 摄

发声的《定光》,多彩的《霞》,AI的《波》

紫牛新闻:《霞》为什么是26个故事的集结?

郑宗龙:刚接管云门,就遇到疫情,不能线下排练,就线上练功,结果我从手机镜头里发现了新世界,我第一次“闯”入他们家中:哦,原来跟我一起工作了这么久的伙伴,他的居家服是这样的,他居然敢一身蓝跳舞,云门是黑色练功服。

我花了好几个礼拜,跟舞者们逐一聊天,以便更深入了解他们。然后我就想,是不是可以给他们每人编一个故事。其实,我是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云门舞者在镜头前排练

紫牛新闻:为什么取名叫《霞》?

郑宗龙:《霞》有26个故事,因为云门有26位演员,舞台上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一段段真实的生活,是他们不为人知的秘密、难以言说的悲伤,以及潜藏于心的欲望。

人的情绪会来来去去,突然很开心或者很悲伤,这有点像我在山里看到的云彩,心情好就晴空万里,心情不好就乌云笼罩,甚至下大雨。而当一道光照过来,云彩又会折射出非常多漂亮的色彩,像是一个个情绪的展现,所以我取名为《霞》。

紫牛新闻:所以《霞》的底色是多彩的?

郑宗龙:26个故事各异,在舞台上,除了舞者藉由身体传递舞蹈语汇,更要搭配投影、服装等呈现喜怒悲欣。

我找到影像设计周东彦 ,他听完创意后说,不如让讲自己故事的舞者来创作背景,于是我们请绘画老师给舞者上课。老师说的一句话让我很有感触:心跟手连在一起,手就会动起来,继而画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图像。

然后服装设计师范怀之也说,既然是讲云门每个舞者的故事,可不可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配色和造型。

所以综上,这次云门就是奇装异服,真是很抱歉。

剧场演出 李佳晔 摄

剧场演出 李佳晔 摄

紫牛新闻:《霞》有26个故事,可以有很多组合,每次就跟开盲盒一样?

郑宗龙:对,受限于巡演时长,每次巡演就演13个故事。每抽出13个故事后,还要把彼此连接的桥段和情绪做一些缝合。

虽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很有趣。多种组合带给自己和观众的感受都不一样。

紫牛新闻:你掌门后推出的第一个作品是《定光》,听说舞者们不仅费身体,还很费腮帮子?

郑宗龙:《定光》透过精密的编排和计算,台上舞者要发出各种声音,而且每个声音和动作都是机关,在风声、雨声、闷雷、虫鸣鸟叫之间叠加转换,在明与暗、阴与阳、男与女的二元力量下互搏、相生、平衡,在声与身结合的当下,定而生光,呈现大自然纯粹质朴、生机盎然的变化与力量。

边跳边发声音,确实是极限。以前舞者跳完要放松身体,现在还要按摩脸部肌肉,每个人都说“口干舌燥”,哈哈。

紫牛新闻:第三个作品《波》跟人工智能AI有关?观念很新,灵感又来自哪呢?

郑宗龙:大家都知道蝴蝶效应,说的是世界的变化跟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那我就会想,现在的这个“蝴蝶”是什么呢?可能是手机,《波》通过科技来呈现自身的思考和探索。

我和日本艺术家真锅大度一起创作这个作品,先把舞者的肌肉运动转换成电流收集下来,输入电脑成为数据,再让AI运算,继而生成了我们从来没听过的声音或声响,并转换成一种程式,再反过来与舞者进行“对话”,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循环。

紫牛新闻:想到AI创作,是因为这是最新的前沿技术吗?

郑宗龙:AI已经在生活周遭了,我也跟ChatGPT聊过,我问它:现在人跟AI在什么状态?它回答:你们已经到极限,我们还没开始。

这个回答非常有趣,它势必是将来的一个工具。所以我想,表演艺术是不是可以借此做一点点尝试。

至于它的这个回答,从它的角度来看,也许是。

剧场演出 李佳晔 摄

开启“郑宗龙时代”,或许从叛逆淘气开始

紫牛新闻:你带着舞者去爬山,害怕林怀民老师知道吗?

郑宗龙:我是有点叛逆的,我说带大家去爬山,他们很开心就选了合欢山,其实这个山很陡峭,很难爬。回来后我让他们回忆爬山时的身体姿态。

跳舞是从第一位置到第二位置,会有固定步伐,脚步和形态很鲜明。但爬山就不一样了,我让他们还原爬山时的动作,当时就“吓”到我了,大家看起来肢体残缺的样子,也出现了很多独特的身体形态,再加上音乐,就变成了一种“土地送给我们的舞蹈”,还蛮有趣的。

紫牛新闻:成为新总监后,云门变与不变的地方在哪里呢?除了爬山,还有其他吗?

郑宗龙:云门的基本训练不限于现代舞和芭蕾,还包括太极、静坐、气功、内家拳甚至书法,这些会延续。同时再寻找新的可能性,我先淘气调皮地加了一堂街舞课。

舞者可能前一天打武术,后一天就要动次哒次跳街舞,蛮穿越的。舞者习惯大肌肉运动,一般做不了街舞这种小关节运动,我希望通过训练让他们更丰富地掌控身体,可以在很大的动作中连接到非常细小的关节,以此探索出更多的表演可能性。

林老师有说过,不希望云门成为博物馆。所以我们青年舞者要在传统的根基上开出一些新的小芽小花。

所以我们在尝试街舞,AI创作,使用电子音乐,等等,吸收传统的同时也花力气去转换它,来跟时代做沟通。这是我们的变和不变。

剧场演出 李佳晔 摄

剧场演出 刘振祥 摄

紫牛新闻:林怀民老师说每个时代的年轻人,都有他们的创作方式,《霞》是他做不出来的作品。那么,您开始在云门的作品打上自己的风格了吗?

郑宗龙:我可能就是没有风格。

《定光》《霞》《波》是三个不同世界的作品,一个是自然世界,一个是内心世界,一个是电脑世界。有时候向内走,有时候向外走。

我对所有我能感受到的事物都好奇,它们给我刺激,让我想尝试和探索。可能等我年纪再大一点,会把风格定下来。现在不会,不然就太无聊了。

我现在的风格印记就是“探索”,一直在探索黑漆麻乌的地方,就想到处去“摸一摸”。

紫牛新闻:接过一个舞团的柴米油盐,已经快4年了,这个担子重不重?

郑宗龙:云门有非常扎实的制度,我不太需要费心行政事务。

对我来讲,比较困难的还是创作,如何让创作跟自己的心连在一起,如何与大家有共同的脉动,如何找出独特的语言,都是我好奇的。

剧场演出 刘振祥 摄

有让林怀民羡慕的“野性和活力”

紫牛新闻:你很喜欢去基层演出吗?

郑宗龙:对,观众也很喜欢,他们在大自然中看舞蹈,背景是高耸的山,天上有云彩,还有淘气的燕子俯冲,风吹过稻子像波浪一样。

我们刚刚参加池上秋收稻穗艺术节,就是这样的演出场景。不过,对肤色是很大考验。我其实挺白的,现在晒成了健康肤色。

紫牛新闻:为啥不是晚上演?

郑宗龙:池上农民说,稻子晚上要睡觉,演出的灯光照到它们的话会长不好。

郑宗龙作品《霞》2023年在池上秋收稻穗艺术节演出 刘振祥 摄

紫牛新闻:你从小跟着家人四处摆摊卖拖鞋,街头活力和人生百态成为你日后创作的泉源。林怀民也曾说羡慕你的野性和活力,这似乎也是你作品自带的属性?

郑宗龙:创作者都是体验派,我很感谢这些经历,它们会在某些时候突然跑出来,让我提取并用舞蹈语汇表达出来。

紫牛新闻:所以2016年你编舞的《十三声》,是你很有代表性的作品吗?

郑宗龙:这部作品源自我在台北艋舺街头的童年经历,街坊邻居嬉闹、暗夜霓虹灯亮闪烁,一幕幕生猛的市景始终在我的记忆中骚动,还有母亲口中“十三声”的故事,上世纪60 年代的台湾艋舺街头,有位卖艺的传奇人物“十三声”,举凡古今佚事、流行俚俗,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一人分饰多角,忽男忽女,幼声老嗓,惟妙惟肖。围观者众,个个拍案叫绝。

《十三声》是我第一部回望的作品,讲述“我是谁,来自哪里”,通过舞蹈语言、人声与背景音乐的渲染而构建。它很不云门,刚开始我还蛮紧张的,不过巡演后观众非常喜欢,都说好像带着他们穿越到了不同时空。

紫牛新闻:从昨晚的见面会到今天专访,都可以感受得到,林怀民对你的爱护,进进出出云门,他始终包容你,你们是如父如子的关系吗?

郑宗龙:我从26岁到现在48岁,都跟着林老师,22年了。

我们是传统的师徒关系,形同父子。我蛮敬佩他的,他会直接分享他的感受,但不会强迫我们要怎么做。如果他讲了10个看法,我最终只吸收了1个,也是可以的。

记得我第一次离开云门时好叛逆哦,林老师为了让我有一点生活费,让我当他的司机。有次我开车送他去书店,你知道的,他个子小小的,背个书包,咚咚咚进去,过一会回来跟我说:我送你两本书,你去挑。我都懵了,然后他说:既然你不知道选啥,那我帮你选两本世界文学名著。

就这样丢给我,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应该读书。从那刻起,我有了另外一个书的世界,他也不停地丢书给我。

紫牛新闻:他对你掌门后的三部作品,都是怎么评价的呢?

郑宗龙:他觉得蛮新鲜的,虽然不是他习惯的音乐,甚至觉得电子音乐和重低音像在夜店蹦迪。但他不会说“不要用”或怎样,他对年轻人的支持和信任令人敬佩。

紫牛新闻:你最近常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郑宗龙:对,不过我也很爱这种挑战。这样才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而且挑战就是做一些我们够不到的事情,越够到就越可以看到一些极限,也不断看到自己的成长。

文 |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孔小平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视频拍摄 | 于房浩

视频剪辑 | 唐嘉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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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徐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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