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时,庞余亮被分配到兴化沙沟镇下的一个乡村小学教书,在这里一呆就是15年。那时他年龄小,个子小,体重只有40多公斤,整天穿着布衣、布鞋,所以当地的乡亲和学生们给他起了个别称,叫做“小先生”。
这位“小先生”在教书之余,在备课书本的反面记录下了50多万字素材的校园生活,包括孩子们的成长,也包括他自己的成长。2021年,他以这段教学经历为蓝本,创作出《小先生》一书,并且靠这本“同名作”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鲁迅文学奖。
接受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采访时,庞余亮回忆,当时学校安排的课很多,一周有16节,但他没感到累,原因是野性而天真的孩子们,“他们像清澈的水,一直滋养着我,人应该向清澈的水学习。”
“那15年的校园生活还在继续喂养着越来越喜欢回忆的我”
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庞余亮至今没有远离农村。
父母都是农村人,没读过多少书。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庞余亮却出奇得爱读书。
到沙沟镇教学时,庞余亮带了一叠书。赚到的工资,他一部分寄给家里,一部分用来吃穿住行,剩下都拿来买书。他把所有的书当成宝贝,收藏在办公室的纸箱里,授课以外的时间,带着孩子们阅读、朗诵诗歌……
在这里,他走过了“18岁-33岁”,遇到了很多人,留下了很多记忆。印象深刻的故事发生在9月开学季,1986年秋天,班级里学习好的一名女生突然辍学了,他和另外两位老师决定前去家访,劝学。途中要坐船北上,顺着河流漂到另一个小村庄。整条河道上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和一条船,还有两岸满河的萤火虫,到处飞舞,发着光。
后来这名女生重返了校园,再后来她成为了一名教师。庞余亮说:“美好的夜晚,永远留在了我的头脑中,但我没有写到《小先生》里。因为我觉得太美好了,手下的笔反而无法表达出。”
教书期间,有5年时间非常辛苦。庞余亮的父亲因病瘫痪在床,身为儿子的他,时间被生活分成了两半,一半给校园里的孩子,一半给家中的父母。从学校到老家有一个小时的自行车车程,每个周末,他都要骑车回家,给父亲洗澡、剪指甲、翻身。其中一个夏天,兴化发洪水,地里的庄稼全被水淹没了。他正在学校上课,母亲一个电话打来说,父亲不行了,让我赶快去给他买寿衣。
这段经历,庞余亮印象也很深刻,他骑着车子,蹚水前行,看不清眼前的路,但是寿衣还是给买回来了。结果是好的,父亲挺了过来,在人世间又多拥有了三年时光。可回到学校后,他才发现自己藏了一纸箱子的书全被洪水糟蹋了,还有几只老鼠在上面爬来爬去。
庞余亮也没在《小先生》里写下这段故事。他写的多是美好、纯真、宁静的一面,并且自认:“这本书只反映出乡村教育的70%,远远不到100%。”
“乡村暴力的种子一直没在我身上生根发芽。”哪怕是苦中作乐,他也更愿意去记住孩子们稚气的童年和童趣,以及乡村美好的寂静。
“这么多年了,我再也没有像在乡村学校里那样,能够享受到乡村校园的空旷和寂静。那15年的校园生活汇集成清澈的水,还在继续喂养着越来越喜欢回忆的我。”庞余亮说。
“一定要帮我转达对《扬子晚报》的感谢”
至于写作这件事,其实开始得很早。还没到沙沟镇教书,在大学时庞余亮就开始撰稿、投稿了。第一年,投出去的稿子基本上都会被退回,第二年,有一部分逐渐被留下。19岁那年,在乡村学校教书的他发表了第一组诗,“稿费10块钱!”如今提起,庞余亮仍然很激动很开心。
到了第三年,发表的作品越来越多。22岁时,他写下诗歌《在玉米地的中央》,直到现在,还被不少人拿来吟诵,被列入“十大爱国主义诗歌”。
但是有一处巧合,采访中庞余亮曾多次提及。那就是,他发给《扬子晚报》的文章从来没被退过稿。不仅没退,他还是副刊编辑的重点“关心”对象。因为文笔轻快流畅,他的作品很受《扬子晚报》读者的喜爱。“最近有没有写什么好稿子?”2001年之后,他和《扬子晚报》编辑华明玥的对话经常是这样。
说到这,庞余亮突然话音一转,对记者说:“一定要帮我转达对《扬子晚报》的感谢。”
“《扬子晚报》真的是我的加油对象,是所有文学爱好者的热土。位于华东地区的上海、安徽、浙江、江苏订阅《扬子晚报》的人特别多,而那时候我的稿子隔三差五地见报,对我帮助很大。”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小先生》开始落笔,其中五分之一的内容在“繁星”版面露面。离开校园,庞余亮准备把累积的50万字素材转化成一本值得被记忆的书籍。
“不想要更大的糖果”
《小先生》的起点还是在沙沟镇的乡村小学,在他备课的煤油灯下。那时他一边备课,一边写下了“考你一个生字”,是这本书里他和学生们的第一个故事,“我会像老先生那样,在煤油灯下改作业,吊起铝板盒利用灯罩上方的温度煮鸡蛋。”
他个子矮,上世纪90年代的乡村学校黑板前没有台阶,为了能看到教室的后排,他要边讲课边在教室里来回走转。孩子们调皮好动,遇到老先生却乖到不行,遇到“小先生”庞余亮,可一点都不怕,最是能表现出儿童“天性”肆意的一面……这样生动的细节,在《小先生》里还有许多,都来自庞余亮在基层教学的经历。
《薄荷》《丑孩》《半个父亲都在疼》等文学作品相继出圈后,庞余亮依旧生活在靖江。中间有很多次机会可以离开,转移到大都市,“有几次是去南京,还有一次是去杭州的机会。”都被他拒绝了。
记者问他:“为什么?”
庞余亮回答说,因为他害怕,不是怕要重新买房子,而是怕影响到写作的步伐和节奏。他觉得基层写作最大的好处是“安静”,少受别人影响,能够保持自己心理的完整性。城市生活可能会光鲜靓丽,但一定会忙碌。
而且“我就像一个有糖果的孩子,不想要更大的糖果,性格就是这样。”
“感谢鲁迅文学奖找到了我”
庞余亮明白基层写作的优势,在基层生活那么多年,他自然也明白其中缺憾——无法参加各种活动,资源少,曝光少。通常情况下,一名基层作家能够从县城走向城市的,不多,再从城市走到大众的关注视野下,更是少之又少。
鲁迅文学奖公布结果后,庞余亮接受记者采访并发表获奖感言,“没想到”三字脱口而出,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申报鲁迅文学奖。
令人惊喜的事情还在后面。上个月,中国作家协会主办“中国文学盛典·鲁迅文学奖之夜”,邀请35位作家上台接受表彰。距离典礼开始前一个月,庞余亮收到评委会发来的消息,通知他以“散文组”获奖作家代表身份发言。
200字的发言稿,庞余亮前前后后撰写了两天时间,全部的心思都花费到这200字上面,不停地推翻、再重写。最终他把发言稿交给评委会,一次通过。
记者看到,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评委会授予庞余亮的颁奖词是:“接续现代以来贤善与性灵的文脉,是一座爱与美的纸上课堂和操场。”
而他回应的发言是:“我就是‘小先生’庞余亮。在我的心目中,鲁迅文学奖的获得者都是文坛上大体量、大块头的好作家,但没想到,《小先生》也能获奖。说实话,在基层热爱文学,写作多年,并没有指望获奖,感谢鲁迅文学奖找到了我,更要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和火热的生活。我相信,表现真善美,具有时代性和人民性的作品,一定能够得到读者的喜欢,文学根植于生活,必将结出神奇的果实。”
快问快答>>
S=孙庆云 P=庞余亮
S:作为一名从基层走出的作家,回过头,您会想对依旧坚持在基层写作的作家们说些什么?
P:好作品永远会得到公正的待遇。得到读者喜欢才是最大的荣誉。我的创作潜意识里有一个自我评定,“白纸黑字”的文章,无论长短,都需要作为一个艺术品,不能轻易放过自己。基层创作没有什么利弊,反而更加能够沉静下来。缺陷无非是曝光率不高,还有缺少更多的平台和机遇,但是,这会让我有更加严格的自我要求。这是一个“东方不亮西方亮”的时代,如果你做到特别优秀,就不会被埋没。《小先生》的荣誉完全证明了这一点。
S:能透露下接下来您还有什么新的创作计划吗?
P:今年我完成了一直想写的长篇散文《小虫子》。想了十多年的散文。这是《小先生》的童年前传。写的是小时候的我,因为是父亲母亲的第10个孩子,只能和蜻蜓天牛屎壳郎蚂蚱蚂蟥等小虫子们为友为敌。在与乡村虫子们的拉锯战中,渐渐长大的我体验到了世界的奥秘和生活的百味。这是属于我的《昆虫记》,也是中国孩子的蓬勃成长记。将由出版了《小先生》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继续推出,期待得到读者们的喜爱。
S:您在书中曾写到过自己的父母,除此之外,您在采访中好像很少提到家人。
P:是的,怕别人说我凡尔赛,哈哈。我们家都爱读书。夫人从小熟读《红楼梦》,至今还能背里面的诗词。因为她太爱《红楼梦》,所以她不太瞧得起我的文字。女儿庞羽,从小爱偷读我书柜里的书,是南大文学硕士。90后作家。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发过多篇小说,出过5本小说集了。
文 |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孙庆云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视频剪辑 | 孙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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