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 世上最好的树
2022-08-10 17:20:16

十三岁那年的秋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掀掉了皇姆岭下的山皮,有人在金红的夕阳里发布了一条消息:被山洪连根拔起的大树因为枝缠根绕,没被洪水冲走。正在吃饭的村人丢下手里的碗筷,纷纷朝山里跑去。不需要响应,我们立即奔向村口。

皇姆岭离村很远,逆溪而上大约十来里,一路崎岖难行,但我们不怕。我们在那里摘过毛栗,采过野葡萄,打过山里红,甚至还逮过狗獾子。我们这些少年有力、勇敢,无所畏惧,一定可以扛回来一棵大树,让父母大惊失色:太厉害了!

山洪过后的山路更加坎坷,沙土被淘空了,路上尽是各色的圆石头方石头,就像一只只趴伏的乌龟。我们从这块龟背跳到那块龟背,夕阳映红了一张张兴奋的脸,我们的心被一种激动难抑的英雄气鼓荡着,我们这是迎着夕阳,去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但夕阳忽然从皇姆岭的谷口滑下去,整个山谷顿时暗下来。夜是神秘的扳道工,它似乎改变了路向,我们走到了另一条陌生的路上,完美避开了扛树回去的父母。当我们辗转找到那座失去山皮的山坡时,夜已经很深了,月色已经很浓了。我们在大石间各自寻找自己意中的大树,拿斧头砍掉枝丫和根茎。空旷的山谷中伐木丁丁,清脆悦耳,就像少年山泉般的笑声。

我记得那是一棵极长极粗的松树,散发着好闻的松香。它圆得那么柔美,就像夜曲一般温柔。我记得它的皮像鱼鳞一般整齐,像皮垫子一般柔软。我们终于侍弄完毕,扛着自己的树,深一脚浅一脚走上了归途。

月亮在天,溪流在侧,虫鸣如沸,七条影子忠实地跟着我们默默行走在寂静的山道中。我们被巨大的幸福充满了,它让我们一下子成熟了。我们肃穆起来,庄严起来,都隐隐约约地觉得,大呼小叫在此时是不合适的。隐约记得有人回头问:“是七个人吗?”隐约记得有人回答了。夜是神秘的。夜路似乎比白天的长得多,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汗从脊背滑下去,流过大腿,湿漉漉的,像一条条蠕动的虫子。肩膀应该是破了、肿了,碰一下就钻心的痛。这疼痛和疲惫将会是我们的骄傲,我们的勋章。

我们歇肩了。树担在两旁的石头上,再撑起时,就可以省很多的力。七个少年默默地坐在月光下的山道旁,身边是他们最好的树。我也坐在那里,腿在剧烈地颤抖。

有人在自己横担的大树间蹲下去,试图扛起它再走,但他却坐到了地上。他哭了。他抱着那棵树放声痛哭:“我扛不动了!我扛不回去了!”他没有勇气让大树重新压到他流血的肩上。他站起来,哭着向前走去。我们默默摩挲着自己的树,都无声地放下了。

那个夜晚,我们的父母急疯了,吓坏了,他们寻遍了枫河和田野里的池塘,当看到一排七个泥猴一样的小人穿过田野时,他们站住了,他们狂喜地奔过来,搂着我们喜极而泣。他们说:“别哭,先回去洗澡睡觉,明天我们去把它扛回来!”

父母有没有把我的树扛回来,我已经不记得了。几十年后搬家时,我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那棵树。那棵极粗壮的树,笔直,浑圆,散发着松香,那棵世上最好的树,好像消失了,但却一直在我的心里。

作者:董改正

来源:扬子晚报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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