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文化地理 | 门西小巷里的民国报人
来源:紫牛新闻
2021-12-12 13:05:29

南京门西钓鱼台东侧,有一条普普通通的小巷,连巷名都没啥个性,以巷口的门牌号码命名,叫做钓鱼台一二三巷。

其实,这是一条很有历史的古巷,原名叫侍其巷,相传古时有一户复姓侍其的家族聚居在这里,还出过一些名人。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这条巷子里曾居住过一位民国南京报界元老级人物,他的名字叫于纬文,他创办的《新中华报》报社也设在这里。

时值12·13国家公祭日来临之际,恰好于纬文的最后一段故事也与这段历史有关,特推出本文,以纪念84年前这段不能忘却的历史,和当年为守护南京这座城市付出努力的人们。

钓鱼台一二三巷路牌(陆晖 拍摄)


《新中华报》的创办人

于纬文(1888-1940),江宁(南京)人,民国著名报人、作家,其创办的南京地方报纸《新中华报》自民国初年开始发行,直到1937年底停刊,是这段时期南京地区资格最老、发行时间最长的民营报纸。

《新中华报》前身为《明德白话报》,是一份白话新闻小报,由曾益士、鲍醒籁、曹葛仙共同创办于民国二年(1913)五月,曾益士为首任经理。《明德白话报》以木刻版印刷,虽然只有四开三小张,却是南京地区早期极少的新闻报纸之一,当时同城出版的民营报纸还有一个《中华报》,但销量远逊《明德白话报》。

《明德白话报》开办仅两个月,南方各省发起“二次革命”,相继宣布独立讨袁,但很快被袁世凯派兵镇压。“癸丑之役”中,张勋攻占了南京,《明德白话报》因有讨袁嫌疑停刊,报社被封,财物损失惨重。直到九月份局势安定后,报纸才恢复发行,但元气已伤。

1914年7月,随着第二任经理李希白辞职离去,《明德白话报》再度停刊。同年秋,原《明德白话报》编辑郑芳菽、于纬文被同仁推举,共同主持报务,恢复报纸出版,对报纸进行改版,改白话文为文言文,并改名为《新中华报》。

1915年,郑芳菽亦离职,《新中华报》遂由于纬文担任经理,1916年再度改版,日出一大张半(对开6版),开始跻身“大报”之列。

此后,《新中华报》一直由于纬文独力经营,其间多次因抨击当局、揭露权贵等原因被停刊、查抄,报纸版面不时也因经济压力缩减,销量长期不温不火,但仍艰难维持,直至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日军攻占南京前夕,才被迫停刊。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后期,于纬文住进了钓鱼台侍其巷,他将新中华报社也设在家中。在这里,他迎来了人生的巅峰时期。

于纬文一家原来租住在别处。据于纬文女儿于梦霞回忆,有一时期家里很穷,房东几乎每日都来坐索房租,甚至拍桌子骂人,于纬文整日在外奔走忙碌,夫人韦氏带着儿女只能噤若寒蝉,这一状况直到搬家后才有好转。

纬文的新家在侍其巷4号,与著名的湖南会馆仅一墙之隔。这是一座典型的南京城南两进民居,正屋为四房两厅:前厅待客,后厅开饭;四间房子,一间是于纬文的卧室兼书房,是他写稿子的地方,也是报社的首脑部门,遇有报社重大问题需要讨论,就三五个人在房里谈一阵子,其余三间,则分住着他的家人。

于纬文将报社设备都搬进家中,有印报的机器、铸字炉子、铜模、字盘、字架等等,员工也增加不少,一时家中好不热闹,将并不宽裕的房子挤得不能再挤,连家人的卧室也要一再拨出一部分充作公用。报纸由外面拿回自己印刷,机器开了工,这里便成了“连家店”,集住家、报馆、印刷厂于一个屋檐下。

在管理报社全盘业务同时,于纬文也不辍笔耕,除了每日撰写时评、社论,还创作了《宿雨新潮》、《碧眼金蟾》、《武侠春秋》等多部长篇小说在《新中华报》副刊版连载,颇受读者欢迎。笔记体文言小说《武侠春秋》还发行了单行本,金陵名宿程先甲为之作序。于纬文文思敏捷,每当报纸缺稿需要补白时,他就操起毛笔,一篇小品文在即刻间完成。

随着《新中华报》销量不断扩大,一架对开印报机已无法满足需求,而钓鱼台家中也无更多空间安排添置设备,于纬文便在夫子庙另租一处房屋,将经理、编辑两大部门和印刷工厂一并迁至新址。1929年5月,以这一年干支纪年命名的“戊辰印刷社”在贡院西街22号正式开业。

1929年7月25日,这一天是《新中华报》是发行总6000期的日子,各版满满刊登了诸多政要名流的题字、贺词,其中不乏军政界大佬,如孙科、王正廷、戴季陶、张学良、刘纪文等,金陵著名书家“江东周琪”也为报纸题字。

在报社隔壁的钓鱼台湖南会馆戏台,《新中华报》举行了盛大的纪念大会,并连续三天在金陵大戏院和下关大世界包场演出京剧,于纬文作为知名票友也登台献艺,演了一出《问樵渔楼》。这是《新中华报》自诞生以来最为风光的时刻。

可惜好景不长,仅仅两三年后,《新中华报》便走上衰败之路。


《新中华报》由盛转衰

《新中华报》鼎盛时,发行遍及全国,甚至远及东南亚。1930年,商务印书馆印行为新书《百衲本二十四史》做广告,用《新中华报》的评论做推荐语,可见当时《新中华报》已具备相当社会影响力。

可惜好景不长。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随着南京报业的迅速发展,竞争也更加激烈,涌现出一批各有特色的后起之秀,如王公弢的《朝报》、成舍我的《民生报》等,虽然都是四开小报,但都由专业人士运作,内容丰富,文字生动,排版美观,成为《新中华报》强有力的对手。《新中华报》徒有大幅版面,但形式老套,内容单调,越来越不适合读者胃口,在竞争中明显处于下风。

于纬文不善理财,虽经营《新中华报》多年,经济状况却并不稳定。戊辰印刷社成立后生意不错,本是可以用印刷赚的钱养活报社的,但经营不到两年就发生亏损,这与于纬文大手大脚的一贯做派当有很大关系。

于纬文结交朋友虽众,但良莠不齐,锦上添花者多,雪里送炭者少,甚至还有趁火打劫的。《新中华报》资金困难时,连采购印刷纸张都要赊账。奇望街有一家彩霞室纸铺,是《新中华报》的合作伙伴,纸铺老板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平素和于纬文称兄道弟,似乎很给面子,没钱也可尽管拿纸去用。于纬文也将报纸最好的广告位留给彩霞室纸铺。

待得纸债日积月累,这位老板却突然拉下脸来,提出要于纬文用家藏的名人字画抵债。于纬文这时才知中了圈套,但一时拿不出钱,只得就范割爱,任人将心爱之物拿走。事后心痛至极,惟有抱着儿女哭泣。

于纬文一家合影,居中坐者为于纬文


《新中华报》缺钱,稿费支付经常不及时,导致高质量稿源不足,越发满足不了市场需求,读者群逐渐萎缩,如此形成恶性循环。加上1934年5月和1935年1月,《新中华报》两次因刊登新闻不慎,受到当局处罚,被勒令停刊三日,更是雪上加霜。多重打击之下,《新中华报》无可挽回地走向下坡。

1936年,一家上海小报的记者撰写了系列文章《南京的报人列传》,搜罗记述了三十四位南京报界名人状况,其中有张慧剑、张友鸾、张恨水、赵超构、龚德柏等著名报人,于纬文名列第二十四位:

他是江宁人,因为上了几岁年纪,对于报纸本身的事业不大去注意,更谈不到与他报竞争的话,所以他的老资格《新中华报》,除了送人家的义务报和贴几份壁报外,在报摊子或派报处很难买到,因为这个报的内容实在没有甚么可看之处,就是承他的美意送上一份报,人家拿了去也不过包包东西,或积上几斤卖给挑荒货担子的,换几个碗。所以有些人说新中华报是好像一个大草包,中看不中用(因为它是一份对开日出两张的大报)。反正于先生的精神并不是寄托在这上面,任人家怎样批评,他还是我行我素,并不去改进。

(于纬文)每日里除了正事到报馆里去一趟外,成天价死守在家里,有时叉叉麻雀,有时靠靠横铺,倒也十分安闲写意。他尝对人说,他的办报好像开店做生意一样,只要牌子老,不要在货色上去考究,兼以在这个年头,如果货色太讲究了,还要贴本,或有倒闭之虞。

在这位记者笔下,此时的《新中华报》已近乎废纸,于纬文也俨然成为颓废的“躺平一族”。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份苟延残喘的《新中华报》,竟在苦苦支撑一年多后,于南京城大难临头,众多报馆纷纷逃离之际,却能重燃斗志,依然坚守在城内,直到最后一刻。

1931年9月下旬,《新中华报》版面印上了大大的抗日口号。


抗战中的于纬文

其实,于纬文也曾很有血性,是一个具有强烈民族主义情结的爱国者。

1918年8月,日本因米价暴涨发生了“米骚动”风潮,日本驻华公使向北洋政府提出请求,希望中国解除米禁,允许米商(主要是江苏,因为日本人打听到无锡地区尚有二三百万石存米)向日本运售大米,以缓解日本国内危机。消息传来时,正值中国民众反日情绪日益高涨之际,江苏民众反应激烈。江苏当局以本省米粮尚不敷供应为由,拒绝日方请求,民间舆论普遍认为米粮驰禁将对地方民生产生深远影响。但是,也有一些人在上海组成“粮食研究会”,要求政府开放江苏米禁。

于纬文当时已是具有一定社会影响的公众人物,他于1919年2月在南京发起组织民间组织“民食维持会”,撰文怒斥有人甘心为虎作伥,以重利蒙蔽政府视听,呼吁官方务必顺应民意,坚持到底。

由于江苏官民的强烈反对,加上不久五四运动爆发,江苏米粮驰禁之议终被搁置,日本仅通过走私渠道获得一些粮食。

1931年9月,“九一八”事变发生后,《新中华报》连续多日报道抗日新闻,并将副刊由文艺版改为抗日宣传专版,刊登抗日文章和南京市民的抗日建议,改副刊栏目名为“救亡雪耻”。报纸版面上印着大大的抗日口号,呼吁“同仇敌忾,一致抗日”,爱国之情跃然纸上。

可惜到了后来,在严酷现实打压之下,那个不畏强权、敢于发声的热血书生逐渐被磨平了棱角,一步步走向迟暮,变成了小报记者笔下那副不堪形象。

1937年7月22日《新中华报》刊登读者来信


1937年7月,七七事变爆发后,全国人民抗日热情高涨,而《新中华报》的副刊仍不时刊登明星花絮、票友活动等娱乐信息。一位读者忍无可忍,给报社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要求文艺副刊立即改版,屏蔽一切风花雪月、粉饰太平的文字,调转笔头,注入民族意识的血液,以唤起读者救亡的责任。

国难当头之际,于纬文一腔热血终于被重新激发出来。

1937年8月13日,淞沪战役爆发,战云随即笼罩在南京城上空。8月26日,日本飞机四次空袭南京,八府塘平民居住区惨遭轰炸。于纬文亲兼记者,不顾危险赶到现场,获取第一手信息。他亲眼目睹被炸死者分尸挂在树枝上的惨状,不禁惊心动魄,从此落下了气虚的毛病。

1937年8月26日,八府塘被日机轰炸后的惨状


随着战局变化,南京城里的新闻机构纷纷准备向后方转移,《新中华报》却没有撤离的打算。于纬文对“守土抗敌”的前景始终乐观,他认为,这个时候前方尤其需要新闻报道,敌机轰炸以后,民众也需要了解哪里有毁损,哪里有伤亡。这时的于纬文打足精神,一扫以往的颓废之态,他要以一个报人的方式,守护这座城市。

报社工作人员都已离开,两个女儿便成了他的助手,每日帮助记录广播消息,陪着他往返于家与印刷厂之间。晚间灯火管制时,于纬文就秉烛躲在报架下编写文章,即使敌机在头顶盘旋,远近传来山崩地裂的爆炸声,他也不为所动。

于纬文就这样一天天坚持着。每当看到《新中华报》被抢购一空,他便感到莫大的慰藉。

淞沪战役失利后,日寇逼近南京城。钓鱼台离中华门不远,这一带民宅大多住进了中国军人。于纬文家因挂着报社的牌子,被军队特意让过。于纬文便主动打开大门欢迎驻兵,声明家里家眷不多,报社员工已走空,可以容纳保卫首都的战士们驻防。

到了11月间,形势日益紧张。一位借住在于纬文家的连长劝告他,最好带着家眷到城外避一避。于纬文这才放下了几乎维持到最后一刻的《新中华报》,匆匆收拾一点衣物,雇了一条小船,打算到南边的乡下避难。

待逃出城外,才知道局势已十分危急,小船走到半途便被军队征用,连行李也遗失了一部分。兵荒马乱之际,幸有老乡用大木盆顺流将他们送到对岸,一家人才得脱离险境,躲过不久后降临的屠城之厄。

报人在贫病中离世

南京沦陷后,于纬文带着家人躲避在乡间,靠四处借钱度日。在这里,于纬文度过了五十岁生日,他感慨万分写下四首《五十感怀》诗,其中一首写道:

水村曲蠖待时清,儿女犹殷祝寿情。

华发频添应笑我,壮怀虚掷负平生。

瓣香好祝慈云护,杯酒难禁客泪倾。

无限江山无限感,不堪回首忆京尘。

半年之后,劫后余生的于纬文返回城内,发现钓鱼台的家已被洗劫一空,藏书和字画丧失殆尽。于纬文是名人,地方上一些人企图借他的名望,以安民为由,成立类似维持会那样的汉奸组织,他们可跟着分一杯羹。于纬文断然拒绝,痛斥这些无耻之徒“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他说:“我这辈子功过不足论,但气节二字一定是要保守的,要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岂能做贰臣!”

由于不愿随波逐流,于纬文一家陷入困苦之中,家徒四壁,常无隔宿之粮,连昔日亲友也不再登门。于纬文倒十分泰然,正好落得清静,可以闭门读书写作。他打算编一本《成语大辞典》,却因生活过于清苦,只完成一半就一病不起。

对于中国的抗战前景,于纬文始终抱有必胜信心。他在病中常念叨,等收复失土,报纸依旧可以恢复起来的。即使家中财物典卖殆尽,一架劫后余存的对开印报机仍一直保存着。可惜,他终于没能等到山河重光的那一天。

1940年4月19日(农历三月十二日),报人于纬文在贫病交加中离世,终年52岁。

陆 晖

校对 徐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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