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消夏:名帖中的暑热记忆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07-10 15:01:00
进入小暑节气,酷热蒸腾让人难耐。翻阅古人留下的法书字帖,会发现他们对炎夏的抱怨竟一点不比今人少。从东晋到明代,王羲之、杨凝式、蔡襄、米芾、宋徽宗、唐寅、马愈等书法大家在随意挥洒间,留下夏日生活史的珍贵切片。在空调与电扇尚未发明的年代,他们如何以笔墨消暑?他们的“避暑良方”又透露了怎样的生活美学?
暑热帖:墨迹中的温度计
中国书法史上最早的“高温记录”或许要追溯到东晋王羲之。在多件留存至今的尺牍中,他均写到酷暑难熬的状态,如《热日帖》《大热帖》《毒热帖》《足下疾苦帖》等。
明·马愈《暑气帖》现藏故宫博物院
宋·赵佶《夏日诗帖》现藏故宫博物院
《今日热甚帖》也是王羲之的夏日书法作品。这件仅存摹本的尺牍,它寥寥数语,道尽热浪欺身的苦楚:“今日热甚,足下各勿勿,吾至乏,惙力不具”。
此帖写于何时何地,写给何人,现已不可考,有人认为这是他晚年居于绍兴所写。这幅帖实为尺牍,是写给友人的书信,言语简朴,无一字赘余。信中嘱咐友人切莫奔波,天气太热,自己也困乏不堪。
杨凝式的《夏热帖》(现藏故宫博物院)也是一封书信,他呈现了另一种生活状态。这位历经唐末乱世的书法家写道:“夏热,体履佳宜,长□酥蜜水,即欲致法席……”这封书信年代久远,多有字迹漫漶、辨识不清处。该帖是杨凝式唯一的传世草书作品,字体大小错落,笔势奔放,恰似暑气中的心绪波动。
北宋蔡襄的《暑热帖》(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记载了更具体的避暑场景:“暑热,不及通谒,所苦想已平复。日夕风日酷烦,无处可避,人生缰锁如此,可叹可叹……”作为朝臣,蔡襄因酷暑暂停公务拜访,但字里行间仍保持严谨礼数。此帖用笔沉稳,结体端庄,与其说是在抱怨炎热,不如说是展示士大夫在恶劣环境中的个人修养。他在书信中说,天气酷热烦闷,无处可避,由此生发出人生中的束缚也大抵如此的感慨来。
避暑之道: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消夏
书法家的暑热帖往往透露出更多生活智慧。
从《夏热帖》能辨认的字迹看,杨凝式将酥蜜水视为消夏佳品,还打算将其分享给友人。酥蜜水是什么呢?它是用藏于地窖的冰块,加上酥油与蜂蜜混合而成的一种冰饮。唐宋时期,这种夏日冰饮尤为流行。
五代·杨凝式《夏热帖》现藏故宫博物院
宋·蔡襄《暑热帖》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蔡襄在《暑热帖》中还写道:“精茶数片,不一一。襄上,公谨左右。牯犀作子一副,可直几何?欲托一观,卖者要百五十千。”他给朋友送去精茶数片,以此消夏,同时还送去犀牛角做的棋子一副,供朋友鉴赏,并说,这副棋子的卖家说它值不少钱。
米芾《逃暑帖》(现藏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直言:“逃暑山阴,颓然一榻。”这位性格狂放的艺术家选择直接逃离城市,“颓然”二字极尽其慵懒困乏之态,仿佛能看见他瘫卧榻上的模样。米芾的避暑方式颇具道家顺其自然的意味,与其书法中追求天真自然的美学一脉相承。
宋徽宗赵佶的《夏日诗帖》(现藏故宫博物院)是一幅瘦金体书法作品,展现了皇家避暑的奢华,诗有四句,前两句“清和节后绿枝稠,寂寞黄梅雨乍收。畏日正长凝碧汉,薰风微度到丹丘。”描绘了宫廷园林的夏日景致,通过“凝碧汉”“到丹丘”(游览亭台)等意象,将暑热转化为审美对象。瘦金体的凌厉线条与诗意形成有趣反差。
王羲之《今日热甚帖》
明·唐寅《吴门避暑诗》现藏辽宁博物馆
明代苏州人唐寅的《吴门避暑诗》(现藏辽宁省博物馆)运笔不急不滞,圆润秀丽,肥瘦得宜,字迹饱满,字字温润。整幅画面清新爽朗,一气呵成。诗中所写则充满市井气息:“吴门避暑不愁难,绿柳阴浓画舫宽。石首鲜呈黄蜡面,杨梅肥绽紫金丸。密遮竹叶凉冰檐,散插榴花角黍盘。忽报洗天风雨至,一时龙挂万人看。”有柳荫竹林,有黄鱼杨梅,有榴花粽子,还会有风雨吹散暑热。只不知,这风雨是否为诗人想象。
明代马愈的《暑气帖》(现藏故宫博物院)则记录了另一种消夏方式:“暑气初平,颇有凉思。十一日敬洁一觞,敢请移玉过寒舍话旧片时,惟不外是荷。马愈奉医相杜先生阁下。”这位书法家选择以雅集消暑,邀请友人把酒言欢。帖中行书流畅自然,“凉思”二字尤其清朗,仿佛真有一缕凉风穿透纸背。
王羲之的从容、杨凝式的豁达、蔡襄的克己、米芾的放任、唐寅的自足,这些流传至今的书法展现了他们在面对酷暑挑战时的不同反应。从这一点看,这些书法大家留下的不仅是艺术瑰宝,还是一部用墨写就的“消夏文化史”。在这个格外炎热的夏天,当我们走进博物馆,凝视这些泛黄的纸绢,或许能体会到一种超越时空的情感共鸣:千年前的汗珠早已蒸发,但那份对清凉的渴望,将身处蒸笼般的苦楚转化为艺术美的能力,依然鲜活如初。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