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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风清 | 张昌华: “徽骆驼”金克木

来源: 紫牛新闻

2023-12-25 16:14:31

金克木、季羡林与张中行被称为“燕园三老”,后来有人将邓云乡(1924-1999)先生也列入,称“燕园四老”。

金克木先生我见过两次,一次是上世纪90年代初,尾随北大商金林教授一行去串门子,毫无目的,一睹大教授的风采,“拜佛”而已。我见金先生的第一印象,是没有睹到“丰采”,但领略到比丰采还略胜一筹的“精神”。金先生寓所与季先生比邻:朗润园。他的寓所与季、张两位一样:白墙水泥地,朴而俭,甚而有点“陋”。我们只在客厅里拜会先生,不好意思提出参观他的书房(还不知有否)。客厅较杂乱,我印象最深的是有只放杂物的木柜斜戗在墙角,柜上端堆满线装书,柜的壁侧与墙体间拉着一根绳子,上挂着一条边角已破损的毛巾。小折叠椅上还放着围棋盘,一堆棋子散落盘中,不知与哪位高手对阵过。

记得商教授一见先生便介绍我们,说是“刚从季先生家出来,慕名来拜访您的”。金先生笑了笑,伸出大拇指,说“季先生是大学者”,旋伸出小拇指说“我是这个”。那实在是先生自谦,他确有自己独特的魅力。记忆中好像商教授请金先生题签什么的。金先生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支秃头毛笔(他大概没配备文房四宝吧),向我们亮了亮说:“这是我继承的遗产,我外孙女的!”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那时刚在出版界“出道”,怯场;也知自己“腹中空”,不敢与先生对话,怕万一说出一句不靠谱的话来贻笑大方。我静静地在一侧打量先生:个头不高,不修边幅,一身深蓝色中山装穿在身上不大熨帖,稀疏的白发很有个性地翘在头顶;不过,那宽边眼镜里透出的两只眸子亮而有神,显出干练与精明。因是礼节性拜访,去者又多,打个照面寒暄两句边鞠躬告辞了。先生讲礼数送到楼下,一位朋友还为我俩合了影,都穿的都是土巴拉叽的蓝中山装。几年后,我在访季先生时又便道去了一次,目的是想为先生照张相。天不作美,人不争气。胶卷没被装上去,让金先生白忙一阵。

实在遗憾,金克木先生在学界也是座“山”,我们在他的足下徘徊、仰望,竟没有登览——出他的作品。上世纪80年代末,我们社刚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分出,自立锅灶,穷得捉襟见肘。出琼瑶、出金庸、出纪实文学,绝少心思用在出版有价值的文学作品和文化积累上。直到90年代初,出版社家底渐厚始有起色。记得当年为季羡林出“自传”时,我想到金克木,奈何,选题没通过。

刚触到新千年的门槛,金先生便作古了。为金先生出书的念想,直到我退休后一年始实现。社里出一套《大家散文文存》,一口气出了二十五部,两个效益均好,名噪出版界。这才把出金先生的书提到议程。社里决定由我选编。我从“南图”搜罗到他的全部散文。先生的散文与花木鱼虫无关,多为学术性随笔。通览一遍,始知有眼不识泰山之憾。先生的学术文化随笔“精鹜八极,神游万仞”。文思倘佯中外,思古接今,涉及哲学、宗教、文学、历史、文化和天文,涵盖社会、自然两大学科。先生每文必道古今,谈天说地,落笔便出入经史,旁征博引,一如天马行空,把学术论文散文化,深文大义通俗化、趣味化。大俗又大雅,曲高和不寡。《倒读历史》出版后反响不俗。

读其文,念其人。金先生是“怪杰”。云其“杰”,大学者也;曰其“怪”,小学生也。金先生只有小学学历,类属“草根学者”。

先生是安徽穷乡僻壤田埂边走出的孩子,十七岁便萍飘到北京当“文丐”,靠啃“报屁股”维生,地道的“煮字疗饥”。当年衣履不周,三餐难继,仍栖身红楼檐下,在北大蹭饭(旁听),晚上无处眠宿,与老乡挤在一张单人床上。他用以“金”克“木”的精神,完善、成就了自己。

我在编书时,发现有篇《一点经历》,始知先生做的学问秘诀。18岁那年,他在北大图书馆“打零工”,当临时图书管理员,始有读书之机。某日,见一衣着落拓穿长袍者,持金克木心中大名人致图书馆长手谕,欲借馆藏中某善本、某珍籍。金请示馆中资历长者,长者见那人不是北大的,拒借。那来者索回书单扬长而去。金克木在返还书单时默诵他开列的书名,迅速记下,反复揣摩这一堆不同类别书中的某种关联,不得。复请教馆内资深同仁,顿有所悟。后来先生戏说,他是在“偷”学问。读罢,我觉得金先生也是在给读者上一堂“无言之课”。

2004年末,我在京与金木婴敲定《倒读历史》定稿本时,好奇地问木婴《一点经历》中那位写介绍信的大名人和借书者究竟是谁?金木婴说:“写条子的应该是胡适,借书的是刘文典。”我说:“就是那个与蒋介石斗嘴,疾呼‘大学不是衙门’的刘文典?”金木婴点头。

说来有趣,胡适、刘文典和金克木都是“徽骆驼”。张昌华

【本文作者张昌华为作家、出版家,曾任江苏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著有《书香人和》《走近大家》《曾经风雅——文化名人的背影》《民国风景——文化名人的背影之二》等】

校对 盛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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