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初，我刚到单位工作不久，领导就派我远赴鹿儿岛准备当一年国际交流员。这是日本国际化协会推行的一个项目，旨在推动地方城市的国际化。而我要去的地方是鹿儿岛县志布志湾的一个仅有1.2万人口的农业小镇，当时叫作“有明町”，主要出产绿茶、草莓和蜜瓜，现在已合并为志布志市。

出了鹿儿岛机场，先是沿着海边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最终车开到田野中央的一栋房子边停下，这里就是我今后一年的家。

作者曾住在这里

房东兼上司上村先生是一个传统的九州男人，原先在大阪当过警察，后来回到家乡考取了地方公务员。上村太太在镇上的老年公寓里担任护理员，很朴实，从不化妆，这在日本女性中很少见。工作之余，夫妻俩的业余爱好就是伺候祖传的土地，种大米和各种蔬菜，也经常送给我分享。

一个阴沉沉的夏日傍晚，我正在房间里看书，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几声巨响，顿时我的房间里就变成黑漆漆的了。我大吃一惊，连忙跑出门，看到上村先生正用力把很多扇像百叶窗一样的木板从房子侧面拉出来，这些厚重的木板把所有的窗子彻底遮住后，房间瞬时就变成了一个密封黑罐子。我很诧异：“您这是干什么？”

上村先生性子很急，他不耐烦地答道：“你不看天气预报的吗？超级台风马上就要来了，要靠这些木板把房子保护起来！”原来如此。看到他先帮我的房间保护好，才狂奔而去，保护他自己家的屋子，而此时，地平线那头已经压满了雨云，风也开始呼啸，我心里倒是颇为感动。

我每天上下班都搭上村先生的车，他很有雷锋精神，并不嫌麻烦，但第一天上班，他就严肃地和我约法三章：“你得坐在副驾上，途中不要和我说话，尤其不可说笑。”我有点困惑，回家后问上村太太，她笑答：“您要是坐后面，我家先生看上去就像雇来的司机了。而且，每天载你这么个年轻姑娘来来去去的，再谈笑风生，我想，他是怕小镇上的人说闲话吧。”这件事暗藏幽默，让我看到了老派日本大叔的克制与内敛。

这一年，我与房东夫妻缔结了深厚的友谊，还跟着上村太太，认识了很多种农作物。土豆开花时，田里一片雪白，美不胜收。到了收获的季节，我和上村太太一锹挖下去，一串串圆滚滚的土豆就滚了出来；收香菇的时候，一手拿着竹匾，一手用一把水果刀轻轻一割，一朵软绵绵油亮亮的香菇就落到竹匾里，曾有作家形容香菇是“大地的耳朵”，真像！新鲜香菇美味至极，吃不完的再晒干送给同事……我最爱院子一隅的巨大金桔树，房东说大概是20年前小鸟衔来的种子，没想到能长这么大，到了收获季节，满树金灿灿的果子。日本人一般不吃金桔，房东笑着对我说：“所有的果子都归你了。”于是那一阵，我每天一下班就钻进那棵大金桔树的怀抱，摘呀摘呀，仿佛永远都摘不完。吃不完的金桔我用冰糖煮了，再密封在果酱瓶里，就是最好的止咳药，送给房东两瓶，他们连连夸奖道：“中国女孩真是太能干了！”

躲在茂密的金桔树下，偶尔也有阳光从树丛中透进来，这种阳光日语叫做“木漏日”，“木漏日”被认为是最美的十个日语词汇之一。我一边享受着收获的喜悦，一边享受着斑驳的秋日阳光在面庞上的闪烁与照耀，这是我在鹿儿岛最难忘的回忆。 孙曼

校对 徐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