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 花椒的回忆
来源: 扬子晚报
2024-07-04 16:33:26
那株野生的花椒树,就站在老家大门对面的塄坎上,歪歪扭扭的枝条上,布满了三角形的尖刺。
我用三根手指捏住一丛花椒叶,往下拽。这丛叶子顽皮,枝条都被拉成了上弦月,依然不肯就范。我使劲一抻,椒叶是摘下来了,回弹的枝条,却用它尖尖的刺,一下子划破了我的手腕,渗出一排细密的血珠。
每次采椒叶都要被它划伤,我已记不得这是发生的第几次流血事件了。
多年后,我才理解了花椒树的无可奈何,也明白了它生存的智慧。因为天生低矮,它不得不想办法对付矮个儿注定要遭遇的恶意,譬如猪马牛羊等食草动物的嘴巴,譬如人类的觊觎。它生出尖尖的皮刺和枝刺,就是为了护住树皮、叶子和花椒啊。
花椒叶被我采回家后,椒叶锅盔即将登场。我一直认为,花椒叶,是锅盔里天然的味精。椒叶锅盔,是妈妈的味道。
花椒叶洗净切碎,加入已经发酵好了的面团里。面团在母亲的手下,被翻起来压下去,压下去又被翻起来,直到变成一个滑溜溜的大个馒头,再用掌心压平。母亲拿出擀面杖一边擀一边转,面团最后变成一个绿花花的饼坯。找来干净的木梳,像水墨画家面对铺开的素绢白宣,母亲用梳齿在面饼上作画,横、竖、撇、拉,一阵按压,面饼上便现出乾坤般的纹路。
麦草火温柔地舔着锅底,母亲双手捧起面饼,“嘭”地一声,摊放进铁锅里。以手掌带动面饼,刺啦啦转几个圈,然后盖上锅盖。
椒叶锅盔的香味开始弥漫。母亲不时转动面饼,听声音辨火候,一旦得了指令,便“嘭”地一声,给它翻个身,用竹签噗噗噗扎一圈透气孔。之后盖上锅盖再添火,再转、再翻、再焐。十分钟后,一个香喷喷、绿花花的椒叶锅盔出锅了。
咬一口细嚼慢咽,微麻、微辣,爨香激荡在唇齿间,回旋在胃肠里,随后又打开了肌肤上的所有毛孔,全身舒坦。
穿着斜襟大褂、梳着矮髻的奶奶,掰下一块锅盔放进嘴里,用仅留上下门齿的嘴巴咂吧,很快,布满皱褶的脸庞,笑成了一朵菊,直呼“爨得很”。
到了秋天,隐藏在绿叶和枝刺里的花椒,被太阳刷成了红色,火苗般点燃秋风。我和妹妹摘下红花椒,用线绳穿成串,挂在房檐下。风吹来,雪飘来,花椒们渐渐睁开红眼皮,露出黑亮亮的眸子。
做菜、煮肉时,母亲会从花椒串上揪几颗下来。哪顿忘了放花椒,那饭菜必索然无味。花椒黑黝黝的籽儿也有用场。过年蒸花馍馍时,花椒籽就是麻雀、老鼠和面鱼儿的黑眼睛,亮晶晶的。
当年,我吃椒叶锅盔时只知道花椒味儿又爨又香,并不知道花椒竟是住在《诗经》里的“椒”。“有椒其馨,胡考之宁”,说的是周王在秋收后,用椒酒祭祀祈福的场景;男女良辰相约,女
子竟送一捧花椒给男子,如此匪夷所思然而芬芳的场景,便是“贻我握椒”。瞧这花椒传递出的爱情,也如此动人呢。
在厨房里忙碌,每次用到花椒时,我的心里便多了一层念想,花椒携带的文化、芬芳、温暖与温馨,会通过它催化的菜蔬饭食,沿食道进入血脉,转化成我心灵的补品。
作者:祁云枝
来源:扬子晚报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